【下篇破晓】
秋色一天比一天深了,庭中的那株木槿花也抖落了最后的残叶,留下残枝败叶,在秋风中摇曳。望着这一树残花飘落,紫鸢的内心,也一点点的凉了下来。战事越来越吃紧,王师还在不断增兵,天岁城内的兵源、粮草都已经渐渐消耗殆尽,如果不能守住城池,将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接下来将面临的,又是怎样的苦战和困境?自从跟随大哥征战这么多年以来,困难虽没少碰到过,但到关键时刻,大哥总能想出办法,反败为胜,那这一次,大哥还能绝境求生么?
“你的伤怎么样了?”身后,传来朱微的声音。紫鸢微微一回头,道:“大哥。”朱微抬头看了一眼天边,天空暗云聚积,吞噬着大半边天空,意味深长的道:“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紫鸢也随着朱微的目光看去,有些发呆,厚厚的黑云就像蓄满力量的浪涛,来势滚滚,偶尔,几帘闪电撕破云层,吐出亮闪的舌头,又钻进云幕中去了。
朱微忽然道:“紫儿,你随我,也有十几年了吧?”紫鸢道:“十四年又三个月。”朱微点点头,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当年我救下你时,你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呢!”紫鸢不由腼腆一笑,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朱微道:“你跟着大哥,后悔过么?”紫鸢一惊,道:“自从大哥救下紫儿的那天起,紫儿的这条命,就是大哥的了。”
朱微轻声一叹,道:“这些年,你们兄妹几个跟着我闯荡江湖,生生苦了你们。紫儿,你今年该有二十九岁了吧?”紫鸢不知朱微为何提起这些,浅浅“嗯”了一声。朱微道:“多好的年龄……紫儿,有没有想过,找一个喜欢的男人嫁了,过上安稳的日子?”
紫鸢一惊,道:“大哥……”朱微打断道:“我看得出来,墨阳喜欢你,他虽然傲气了些,但品性不坏,你们两个若是能走到一起,倒是良配……”
紫鸢眼里含着泪水,道:“大哥,我,我不嫁人,我情愿一辈子跟着你……”朱微苦笑,转过身来,抚住紫鸢的肩膀,道:“傻孩子,你的心思如何能瞒得过大哥,你知道,自从阿雪离开我之后,我的心里再容不下他人。紫儿,你又是何必这般固执呢?”紫鸢眼圈通红,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哭出来,默默一声不吭。
朱微道:“紫儿,听我的话,让墨阳带着你,趁乱突围出去,也算是大哥送你们的最后一件礼物。”紫鸢骇异的抬起头,道:“大哥,我不走,要走大家一起走。”朱微道:“一起走目标太大,到时恐怕一个都走不了。主将临阵脱逃,我也无法跟弟兄们交代。”顿了顿,又道:“况且,阿雪在这里等了我整整十年,我怎能弃她袖手于不顾。”
“大哥……”朱微抬头,正碰上紫鸢的眼睛,盈盈如一汪泉水,紫鸢问道:“天岁城……真的守不住了么?”
朱微叹道:“王师精锐从来都不可轻视,我们之所以能打下天岁城,那是因为咱们占了兵贵神速的优势,一旦王师集结,凭咱们的区区几万人马,根本不是对手,况且如今还有‘死亡契约’制下的数万妖魔大军。”
紫鸢急道:“那,那我怎么能走?大哥,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来,和你一起共存亡。”朱微默然一会,道:“都怪我牵累了你们。”紫鸢道:“大哥,能和你一起度过这人生的最后时光,紫鸢一点也不后悔。”朱微没有说话,抬眼望向远方,许久,沉沉叹道:“也不知青鹞此时怎么样了。”
紫鸢安慰道:“二哥领兵打仗很有一套,大家都说二哥性子最像你,总能在绝处逢生,应该不会有事的。”朱微道:“但愿吧!”说完,转身就向远处走去。
看到大哥的身躯渐渐佝偻,就像瞬间苍老了一般,紫鸢心里不由一阵疼惜,大哥毕竟不是当年的风华绝代了,岁月无情的在这个男人身上刻上了永不磨灭的印痕。紫鸢心里一热,道:“大哥!”
朱微回头,问:“怎么了,紫儿?”紫鸢问:“我,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问题没有想明白,想冒昧问你一句。”见朱微没有反对,定了定神,道:“那日白眉说到蒹葭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你说,她是要告诉你,她已经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她要来么?是不是和……和孔雀王妃有关?”
朱微停步,抬头想了一会,道:“紫儿,你还记得起兵前一晚,我曾收到过一封书信么?”紫鸢点点头。朱微道:“是阿雪写的。阿雪说,朱阙死了,她和朱尧母子落在萧荣的手里,萧荣早有谋逆之心,一旦大权落入他手,阿雪母子的性命,就岌岌可危了。除了诸藩王外,王城里萧荣唯一忌惮的便是千机楼的先知前辈,所以他才以重宝请幻花宫蒹葭出山。”
紫鸢奇道:“原来蒹葭来此,是为了对付先知的?”朱微道:“不错,那日阵前相遇,蒹葭不杀白眉,一则是卖我一个人情,二也是要告诉我,别管闲事。”紫鸢沉思一会,问道:“我始终想不明白,萧荣是怎么能请动幻花宫的?”朱微摇头道:“个中原因我也不知,但奇人做事自有奇怪的地方,岂是咱们凡夫俗子所能揣测。”
紫鸢点了点头,天上“轰隆隆”的雷声传来,自天空滚滚而过,云层越积越厚,朱微眉头一扬,暴风雨,终于要来了。
当战马将白眉的尸体拖回城中时,白眉全身已无一处完整,诚挚刚毅的脸庞上写满了忠贞与果敢。紫鸢哭得泣不成声,或许见惯了死亡,但当死亡真的降临在自己亲人身上的时候,感觉毕竟不一样吧!墨阳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手指甲深深嵌入肉中,似乎要把拳头捏碎。回来的士兵说道:“白眉头领追击上王师后,与银翼军团遭遇,却遭了反包围,被骆川围困,白眉头领苦战了近三个时辰,为了掩护兄弟们突围,和骆川同归于尽了……”
墨阳抬起头来,看着默默站在窗前的朱微道:“大哥,你下令吧!我一定要为四弟报仇。”朱微久久不曾说话。墨阳急道:“大哥,你还在等什么!”朱微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说道:“你派人告诉萧荣,让他明晚到长白塔见我,我愿意——开城受降。”
墨阳惊愕的看着朱微,恨声道:“大哥!白眉死了!是萧荣老儿杀死的,你不想报仇了么?”朱微苦笑:“报仇又怎样?多搭进几条命么?我已经对不起白眉了,你们,万不可再有闪失。”墨阳凄怆的道:“那我们千辛万苦的造反,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等待他们屠杀的么?还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女人?”
朱微没有争辩,只是道:“这场仗,咱们已经输了。再打下去,只会死更多的人。”说完,便转身离去了。墨阳望着朱微离开的背影,心中愤愤不平,冷声道:“你不去给四弟报仇,好,我自己去!”
墨阳整军正准备出城时,忽然有守将道:“墨阳头领,王爷有令,不得出城一步。”墨阳道:“滚开!”士兵道:“王爷已经与萧大人计议好了,明早开城受降。”
“什么?”墨阳如遭五雷轰顶,一下子懵在那个地方。手中“碎灵”长剑“叮”的一声,掉落在地,脸色变换数次,站定了一会,才一挥手,对身后的士兵道:“都回去吧!”
遣退了士兵,墨阳一个人在庭中走着,心内又愤怒又不甘,这到底算什么?这一场战役,整整打了九个月,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反而损失了许多好兄弟。大哥……大哥为了那个女人,连天下也不要,又得到了什么?墨阳忽然觉得,所有种种,都像是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可恨了起来。
“墨阳头领,有人让小人把这个交给您。”有士兵捧来一个盒子,向墨阳道。墨阳看见那盒子,微微眼熟,不由接过,打开一看,盒子里面是一堆细细的花粉粉末,飘出奇怪的异香。
曼珠沙华。墨阳突然想到了先知,她在这个时候送这个花粉给我,是什么意思呢?先知的话慢慢在墨阳脑海中回荡:“此花虽药力无穷,但若无病无痛之人服用,反而会适得其反,不但会使人功力尽废,更会让人全身乏力,丧失行动能力。”墨阳忽然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今晚,长白塔上,将是最后的机会了吧!
长白塔是天岁城内最高的一座建筑,高三十三层,是历代帝王用来祭祀天神的地方。站在塔顶,俯瞰而下,可以览尽王城地貌,远处阴河如一条粼粼玉带,弯弯曲曲,逶迤而去。
夜色正紧,沉谧的雾色笼罩着斑驳的古城,四处都是战火的残烬,硝烟弥漫,这个千疮百孔的城池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苟延残喘,奄奄一息。
“王爷,萧大人到了。”侍卫对端坐在塔内的朱微说道。朱微点点头,道:“请他进来。”不一会,门口一暗,一个庞大身躯挤进门来。朱微朗声道:“萧大人果然守信,朱微佩服。”只见一个阔脸剑眉的蓝衫男子走进来,道:“王爷客气,数日不见,别来无恙乎?”朱微淡淡一笑,道:“请。”
萧荣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朱微对紫鸢道:“紫儿,给萧大人上茶。”紫鸢应了一声,墨阳忽然道:“我来。”紫鸢愣了一下,茶壶已被墨阳接过,墨阳给萧荣和朱微各倒了一杯,朱微道:“萧大人,请。”萧荣看着那茶,微微有些犹疑,朱微抬眼,问道:“怎么,萧大人怕我下毒?”
萧荣愣了一下,“哈哈”一笑,道:“你便算毒死了我,城外的数万妖魔无人约束,只怕后果更加不妙。王爷是个聪明人,这样的事,断然是不会做的。”说罢,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朱微笑道:“萧大人果然是个爽利之人。”语罢,也端起茶杯,淡淡饮了一口。萧荣道:“如今大军压境,王爷还能好整以暇,不动声色饮茶谈笑,果然好大气魄,这次起兵更是果决果敢,当初要是王爷狠得下心,一心置我于死地,想必当不会有今日之局吧!”
朱微笑了笑,道:“萧大人过谦了,我要杀你,虽然不是不可能,却也不易。”萧荣点点头,道:“就凭你曾放过我一命的份上,我可以给你投降的机会。”朱微道:“我有一个条件。”
萧荣问:“什么?”朱微道:“此次起兵,全由我一人而起,我这两个兄弟都不知情,还请你网开一面,饶他们性命。”萧荣笑道:“你统下兵马我可以既往不咎,但这二人,全系你的心腹党羽,恐怕我做不了主。”
“萧大人。”朱微淡淡道:“若是我真的不管不顾,背水一战,恐怕到时这天岁城内外局势,又将是另外一番光景吧?”萧荣面色沉静如水,峻声道:“你想怎样?”
朱微道:“我只要你亲口一诺,否则鱼死网破。”朱微说完,不紧不慢的放下茶杯。萧荣沉默了一会,忽然道:“好!这普天之下,也只有王爷你在绝境之中配和我谈这样的条件!”
“姓萧的,”墨阳忽然长身而起,看着萧荣,冷冷道:“我等是死是活,岂是你能说了算?谁要你饶了?”朱微道:“墨阳,坐下!”
墨阳却不理朱微,仍接着说道:“白眉死的时候,我就立下誓,不报此仇决不罢休,今日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朱微眉一皱,道:“不可胡来!”忽然身子一晃,只觉全身虚软,没有一点力气。
萧荣吃惊的道:“朱微!你,你真敢下毒?”
墨阳冷声道:“毒是我下的。”朱微蹙眉,问道:“墨阳,你想干么?”紫鸢忙起身,道:“墨阳,你怎么连大哥也……”还未说完,墨阳手指疾探,点中紫鸢的穴道,紫鸢来不及吭声,即委顿于地。墨阳歉然道:“三妹,对不住了。”紫鸢看着墨阳,眼里泛出泪花,有无奈,也有悔恨。
墨阳对朱微道:“大哥,自从二十年前跟你结识,做兄弟的,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佩服你的心胸大志,远大抱负。想当年咱们靠区区五百人起家,不过两年便壮大到数万,横行天下,所向无敌,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是何等的快意!便算王师来犯,咱们不照样打得他们抱头鼠窜,有来无回。那时,你说要归顺孔雀王,我以为你另有深意,等待时机,也没有问过你为何这样做。”
“可是,自从你来到天岁城见到那个女人后,整个人就像变了一般,变得优柔寡断,畏葸不前了起来。我常常在想,这个大哥,还是不是我所认识的大哥?燎城一等就是十年,我本以为这次起兵,当有一番作为,或许正是推翻王廷,改朝换代的最好时机,可天岁城咱们打下来了,你却不图王位,让做兄弟的好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我们拼了性命为你打下这江山,只是为了那一个女人么?”
朱微叹道:“墨阳,大哥做这些,并不期你能理解。你的性子过于激烈,野心太大,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墨阳冷笑道:“到得这时,你还能对我发号施令么?你不要这天下,好,我要!你不肯为四弟报仇,我来报!”
朱微浑身发抖,吃力的道:“你……听我的,不要再固执了,覆了天下又如何,不过是一场繁华罢了。何必再让弟兄们白白送死……”
“不会白白送死的,哼,他们杀我兄弟,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杀回来。”墨阳声音中有股冷森森的杀气。朱微叹道:“咱们已经输了……”
墨阳道:“不,那是你已经输了,我没有输!只要逼出萧荣交出死亡契约,我照样可以驱驰天下,一统江山!”“原来……这,才是你的最终目的么?”朱微苦笑。
墨阳忽然手一扬,“碎灵”破空而出,直抵萧荣的颈间,道:“姓萧的,你若识相,便交出死亡契约。”萧荣有气无力的道:“是不是我交出了死亡契约,你还是要杀了我?”墨阳道:“你杀白眉,迫青鹞,你以为我会放过你?”
萧荣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死亡契约是什么东西,想给就能给的吗?你有本事现在就杀了我。”墨阳道:“我不杀你。但我会慢慢折磨你,直到你交出为止。”萧荣轻咳了一声,道:“萧某十五岁那年,曾经落入过枭兽之手,受尽百般折磨都未曾屈服,你有什么手段,只管上来便是。”
墨阳微微一怒,道:“好,我便先砍你一只手。”语罢,“碎灵”一挥,直直落向萧荣的左臂,这时,忽然有个苍老的声音道:“这个人,你杀不得!”墨阳只感觉剑刃上附着一股强大的吸力,使得自己无法劈下去,不由暗暗吃惊,抬头一看,喃喃道:“先知前辈?”
门外一个人影渐渐拉长,借着烛光,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进门来。
朱微看见那人,不觉面目一痛,叹声道:“你终于还是来了?”先知微一迟疑,抬头看了朱微一眼,同样也叹了一声,道:“是,我来了。”朱微道:“为什么?”先知缓缓说道:“不为什么。当年的事有过太多变故。”沉默了一会,道:“没想到你还是认出了我来。”朱微苦苦一笑,道:“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肯再见我了,……阿雪。”
墨阳一惊,什么?这个女人,眼前的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婆婆先知,竟然是……是……,不由问道:“你真是孔雀王妃?你没有死!”
“她当然没死,”忽然,门外一声清亮的女声传入耳中,仿佛乳燕娇啼,令人魂魄一震。先知脸色微微一变,刚准备抬手,却没能如愿,情急之中拐杖急急连挥数下,虚空里传来“噼啪”声沥沥作响,陡然身上“啵”的一声,一阵风起,那个老婆婆迫得后退一步,脱去伪装,竟是一个美丽绝伦的妙龄少女。
少女“咯咯”一笑,道:“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借着微弱的夜色,隐隐可见一个黑色人影单脚站立在屋外的栏柱上,夜风荡来,裙裾飘飞,意态潇洒至极。墨阳心中一惊,暗道:“她难道就是幻花宫宫主蒹葭?孔雀王妃竟然是蒹葭的徒儿?”也难怪萧荣能轻易请得蒹葭出面,原来竟有这一层关系在里面。正要回头,却听蒹葭道:“不要动!”这一声仿佛有极大的震慑力,墨阳心中一凛,忘记了似雪此时还正在跟蒹葭斗法。
似雪笑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不进来坐坐?嫌徒儿招呼不周么?”门外久久没有回答,好一会,才听蒹葭落寞的叹了一声,道:“罢了。”许久没了声息,墨阳微一回头,却见门外栏柱上没了蒹葭的身影。
似雪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似雪这一撤去功力,却见朱微猛喷出一口血,脸色灰白之极,敢情适才二人竟是以朱微的身体作为战场,进行了一番天昏地暗的较量。墨阳吃惊道:“大哥!”似雪道:“你还是不要乱动的好。”墨阳抬起头,恨声道:“你对我大哥到底做了什么?”
似雪没有看朱微的眼睛,只是淡淡说道:“紫罗真气激发了曼珠沙华的药性,他还有三刻钟的性命。”墨阳一怒,道:“你……”朱微强提一口气,道:“墨阳……不,不要怪她……”墨阳看着似雪,道:“你好狠毒的心!”
“狠毒?”似雪冷笑了一声,道:“或许,我已经没有心了罢。”这话似是对朱微说的,又像是喃喃自语,只听似雪淡淡道:“你或许是怪我太心狠,当年我被那群奸徒损了清白之后,自以为无颜再见你,便一个人独自离你而去。我一个人的时候,吃过很多苦,也见到了许多男人妻妾成群,女人们逆来顺受,反而我想通了一个道理,女人生于世上,不能单靠男人的庇佑,他们其实并不能好好保护好你,只有自己变强了,才能不受伤害。所以,我找到了幻花宫,跟随师父学了一身技艺。当我艺成离开幻花宫的时候,正值天下大乱,那个好色无能的孔雀王不知怎么,瞧上了我的容貌,要强纳我为妃。哼,当初要不是他大赦天下,放出流寇,岂能让人污我清白之身,使我受尽离乱之苦?我当然要报仇,所以我假意应承了他,只是,我万没有想到,朝野中那个大家议论纷纷,那个杀伐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人,朱阙新封的逐鹿王竟然会是你。”
“你的出现原本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原来是想杀了朱阙,但那时朱阙若死了,萧荣肯定会怀疑到你的头上,所以我才没有轻举妄动。”似雪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一点暖意。朱微苦笑道:“我以为,你那时真的不肯认我了。”似雪想说话,却到底忍住了,没有出声。
墨阳冷冷道:“那你现今为何又突然发难,引得大哥兵发王都?”萧荣咳了一声,道:“这还不明显么?先帝去后,朝中对她威胁最大的便是我,幼帝登基,也是由我摄政,她虽然这些年在宫中搜罗了一批党羽,以先知的身份蛊惑了不少王室贵族,却还没有与我对抗的实力,更忌惮我手中的‘死亡契约’。所以,要想除去我,只能靠外力牵制,王爷不明真相,一时又为情所迷,自然轻易就上当了。”
“是这样么?”墨阳问道。似雪冷笑道:“你都知道了,何必假惺惺的问我?”墨阳道:“所以你故意利用大哥急切想见到你的心理,用那幅画来迷惑大哥,好乱他的心智是不是?那幅画,如果我猜得不错,也是你一早就准备好了的吧?”似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日……在城头的时候,有,有人飞箭传书给我,”只听朱微艰难的说道:“上面说……叫我,……小心先知,我,我当时兀自不信,咳咳……却也留……留上了心眼,……我一中毒,便……便立即明白,先知……很,很有可能……就是……就是你了……”
似雪喟然一叹,仿佛陷入了一段沉思,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冷声道:“是啊,曼珠沙华……当年还是你跟我说过的花呢!”朱微道:“阿雪……你要杀我,我不恨。我为你……倾尽天下,死……死也无怨。我只想……听……听你……亲口跟我说……说一句,你的……心里,到底还……还……爱着我吗?”
似雪身子微微一颤,转过身去,背对着朱微,似乎极力想隐忍着什么,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决绝的说道:“不爱。”这一声冷冰冰的回答,一下子寒到朱微心里深处,朱微微微皱了皱眉头,终于眼神慢慢淡了下去。
“大哥!”墨阳心中一痛,悔恨道:“都怪我,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似雪眼神一定,淡淡道:“墨阳,你杀死叛匪朱微,平乱有功,天子知道了,会重重赏你的。”墨阳抬头,恨声道:“你这个蛇蝎女人,怎可如此无情?大哥临死前,心里念的,都是你的好,如今大哥去了,你连一句关心都没有吗?”
似雪心矜驰摇,久久不见回答,墨阳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这时,听得似雪坚决的道:“不错!我是蛇蝎心肠,我本不爱他,为何要关心他?”却在这时,忽见紫鸢一声娇叱,自地面奋力而起,一剑直直刺向似雪,似雪右手一摆,长袖舒卷,紫鸢被一股强力的冲力所阻,向后飞出,“砰”的一声,撞在墙壁上,鲜血直流。
墨阳一惊,道:“三妹!”就要过去扶,紫鸢推开墨阳的手,冷冷的道:“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我!”墨阳下意识一缩,不知所措。紫鸢慢慢爬到朱微的尸体旁,面目呆滞,哭叨叨的念道:“大哥,他们都是坏人,一个个都想毒你,想害你,想杀你,只有紫儿永远对你好,永远不会伤害你,大哥,紫儿带你回家,离开这个伤心地……”说着,抱起朱微的尸体,就要往外拖去。
墨阳听到紫鸢的话,心头又是惭愧又是难受,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似雪脸色微微变了变,杀意一盛,墨阳立即有感知,“碎灵”向前一指,道:“放他们走。”似雪冷笑一声:“你能拦我?”墨阳身形一闪,长剑架在萧荣的脖子上,道:“我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杀了他。你想想,要是没有了死亡契约,我看你如何约束城外数万妖魔大军。”似雪死死盯着墨阳看了一阵,终于全身劲力一松,杀气瞬间消于无形。
紫鸢却似没有听到他二人的谈话,已自顾将朱微抱出了长白塔。夜色深沉,不一会,外面传来兵器碰撞声,似雪冷笑道:“便算我不杀她,你以为城外的勤王军,会放过他们么?”墨阳脸色一变,道:“你……”正要冲出去,忽听得天外一阵杀喊声,千军万马,来了不知凡几,在黑暗的夜色里仿佛一首战歌,惊天动地,墨阳听到这杀喊声,不由心中一轻,这声音,他再也熟悉不过,青鹞终于赶到了!
似雪冷哼一声:“算她命大!”墨阳沉着声音道:“你已经得到了这天下,你还想怎样?”似雪说道:“我不会杀你,你与他们不一样。”墨阳冷笑道:“是么?”似雪道:“但你也别想动什么脑筋,你自己知道,你杀不了我。况且,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墨阳道:“大哥都不在了,我还要那些功名利禄有什么用?我可以答应你,为你效命,但你也需答应我,遵循大哥生前的遗愿,善待天下苍生,他们毕竟无辜。”
似雪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墨阳抬头一看,却见似雪已经足不沾地,悄无声息的离去了。
大夏历二百八十三年,孔雀王朱阙崩,同年,逐鹿王朱微反,是为乱始。叛军攻城拔寨,不往不利,明年八月,破王城天岁。百官就擒,独摄政王萧荣只身逃走。九月,勤王军围困叛军于天岁城,血战数十日夜,斩叛将白眉。旦日,叛军部将墨阳杀萧荣,废朱微,天下治,乱遂止。
二百八十四年,先帝之子朱尧即位,是为景胤帝,王妃似雪摄政。墨阳因平乱有功,封护国大将军,节制王城兵马。史称“逐鹿之乱”。
——《夏书·景胤帝本纪》
在离天岁城不远的一处山丘上,一座荒凉的坟冢前,站着一个黑衣男子。男子默默摆好牺牲祭品,抚摸着长满苔痕的石碑,石碑上并没有字。男子叹道:“大哥,一晃三年了。”
墨阳微微苦笑,道:“那个女人虽然迷恋权势,倒也还算守信义,这三年来,并没有亏待过百姓,如今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你也可以安心了。”顿了顿,道:“紫儿跟着我,一向很好,对了,下个月,就是我和紫鸢成亲的日子了,大哥,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很高兴吧?”
墨阳说到这儿,心里泛起一丝酸涩,不由抬头远望,此处正好将宫廷内妃雪阁的景色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墨阳的内心深处微微起了些波澜,这个地方,恐怕是大哥最希望的埋骨之所了吧!
“看样子,我来得晚了。”身后忽然有一个人的声音道。墨阳回过头去,只见远处一个青衫人抱着一坛酒立在风中,正是青鹞。
两人在墓前喝得微微有些醉意,便坐下来闲谈。青鹞目光所及,看见远处草地上一个紫衣女子正蹲在地上无忧无虑的玩耍,不由眉头一皱,问道:“她一直都是这样吗?”那女子忽然扬起头来,挥动着正编织的一个花环,向墨阳明媚一笑,道:“墨阳哥哥,你看我这个花环好看吗?”墨阳微微笑道:“好看极了呢!”
青鹞问:“你有没有想过把她的伤给治好?”墨阳叹道:“往事不堪回首,或许,失忆对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青鹞狠狠灌下一口酒,没有说话。秋风正劲,拂动墓前一株翠柏,随风摆舞。
临别分手,墨阳对紫鸢道:“紫儿,走了!”紫鸢道:“不嘛,我还没有玩够。”墨阳道:“下次我再带你到好玩的地方去。”紫鸢高兴的笑道:“真的吗?墨阳哥哥,你不许骗我,骗人是小狗。”墨阳拉起紫鸢的手,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紫鸢道:“墨阳哥哥,为什么你每年都到这个地方来?那个土包包里,埋的是什么东西?”墨阳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风中:“是一段回忆……”
在离坟墓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两个女人。其中一个白衣女子脸上裹着面纱,秋风一荡,扬起长发飞舞。
旁边的女子问道:“王后,您都在这里站一个时辰了,您不过去吗?”女子看了一会,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回去吧!”旁边的宫女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王后,这墓里的,到底是什么人?”似雪沉着声音道:“不该问的别问。”
宫女吃了一惊,忙跪下道:“婢子该死,王后饶命。”似雪道:“罢了,你起来吧。”想了一会,道:“吩咐下去,今天晚上,我不回清颜殿了。”宫女问:“那您宿在哪里?”似雪沉默一阵,才缓缓吐出了三个字:“妃雪阁。”宫女道:“王后,那……那个地方您可三年都没有去过了……”忽见王妃的目光如刀一般射来,心头一怯,忙道:“是。”
今年秋深还暖,庭院中的那株木槿树,一树枯藤渐渐长出枝桠,在这深秋的季节里,反倒有一股欣欣向荣之意。似雪推开尘封的妃雪阁大门,屋内已经结了厚厚一层蛛网灰尘,侍女点亮烛台,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素衣飘飘的女子画像。似雪见到那幅图画,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叹,脸色顿时就变了。那眉眼神态,是那般清纯无暇,玲珑别致,只是,画像上的那个女子,可还是如今的自己么?
“出去!都给我出去!”似雪的声音在激动中有些变调,侍女们纷纷退出了房中,将王妃独自一人关在屋内。
当天夜里,妃雪阁突然起火,火势蔓延,连同庭内的那株木槿树,一并烧了个精光。无一人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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