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小灵被羁押起来了。邝媛、夕云明知不是她做的,否则她也不会主动跑来请求搜房。然而那布人儿又确确实实是夕云亲手找出来的。苗苗哭闹不依;曹细细噤若寒蝉,生怕引火烧身;碎玉却向郑乐山道:“不是我说二妹的坏话,实在这小灵是她亲手调教出来的。如今干出这样没人伦的咒##的事!无巧不巧,又由二妹自己发现了。若轻饶了,难服人心。”郑乐山沉吟道:“四房里有三个丫头,怎么就咬死了是小灵哪?”碎玉道:“哟,四房里自从四太太从升仙居放出来,失了威信,早就是小灵的天下。她仗着二太太疼她,连##都不放在眼里,还有什么怕惧儿?往日里我也听见有人回我,说这小灵成天抱怨四太太失宠,累得她失了体面,没了风光。另外两个丫头,三棍子打不出一声儿,怕小灵怕得跟血滴子似的,借个胆子给她她也不敢哪!”碎玉又唆使苗苗求见郑乐山说“请老爷给我做主!”郑乐山无奈,让邝媛把小灵配了个三等小厮,变相撵出去了。
这一场风波平息后,苗苗瘫在床上道:“累死我了!”沙花笑道:“你终究是个没城府的人,要你做戏,你就嚷累。不过我们毕竟除掉了心腹大患。”苗苗想想,点头道:“你对。这次故意让她偷听到‘作法下咒’,她要是不继续害我,不到二房告黑状,二太太也不会派人来搜,她也不是这个下场了。可是生死簿上,就添了我一桩罪过。”沙花劝她道:“小灵是自掘坟墓,你不用心里不安。以前你都不信因果报应的。”苗苗双手双脚叉开,看着帐子顶道:“有时候我想,信那些因果,人做起缺德事来还有点约束;要是百无禁忌,做起坏事来就无法无天了。”沙花挨着她身子躺下,双手合在胸前道:“能在郑家站得住的,要不就是忍气吞声,要不就是手段高明。你两样都不沾,我在上海读你的信,时常替你担心。”苗苗侧身枕着沙花的手臂道:“要是你能天天在这就好了。”沙花笑了,道:“想得美,一则你们府上不准,二则我是跟学校请了假,陪了多少笑脸才来的。过几天我就走了。”苗苗道:“我也知道是我的傻想头,你这趟回去,别跟我妈提这边的事。”沙花也侧过身,和她脸对着脸道:“你放心,干妈根本不知道我来镇江。”苗苗默然良久,忽然抱住沙花笑道:“咱们说点高兴的。你说二太太是不是在大骂咱们?她难得的吃了个哑巴亏。”沙花笑道:“我猜不是。也可能像咱们这样,正跟那个夕云商量对策。”苗苗“格格”笑道:“我不敢想象,二太太和膀大腰圆的夕云,这么头靠头的睡在床上。哎哟,笑死我了!”沙花笑叹:“也只有你这个活宝,这种处境还笑得出。”
邝媛却不曾如她二人猜测的那般与夕云商议。她手中拿着一枝全须全尾的人参,正对着阳光验看。夕云啧啧称赞:“真是好参,您瞧这色泽!”邝媛满意的笑了:“三太太还算有心。你待会儿把我的玉如意送她一柄。”夕云应了,道:“人参火气大,大小姐怕不宜吧?”邝媛收起人参,放进抽斗道:“这是高丽参,又补人,又不上火,年青人克化得动。”夕云感叹道:“您对大小姐真没得说的。有点好的自己舍不得吃,都省给她。”停了停,看看邝媛的脸色道,“就怕别人看准了这一点,来算计您。俗语说的,关心则乱。”邝媛在椅子上坐下,掸掸裙脚道:“你是不是想说,四房这次挤走小灵,是因为我太紧张脉脉,予人可趁之机?”夕云躬身道:“您一听说有人要跟大小姐抢龙家少爷,就雷厉风行,不然四太太哪能赢得了这一仗?”邝媛道:“这次我是急了些,不过既然交手,就总会有赢有输。输不起的人,就不该入这个局。”夕云腰弯得更低:“您说的是,来日方长,四太太未必能笑到最后。”邝媛端起茶碗,揭开茶盖,吹了一吹。茅山茶清香扑鼻。“你以为这次是四太太的主意么?”
夕云道:“不是她是谁?”邝媛喝了口茶道:“凭她那块料,设计不出这么精巧的戏码。她背后是另有高人。”夕云道:“您说沙姑娘?”邝媛搁下茶碗道:“沙花年纪跟四太太差不多,心思可缜密得多了。最妙的是她外表斯斯文文,弱不禁风,十足一个可人儿。这个人绝对不能小看。”夕云道:“那又怎么样?她毕竟是客边,再住个八九天也该回她的上海,做她的教书匠去了。我打听过,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比四太太还不如。”邝媛笑道:“可惜可惜。我倒希望她能留下,未来的日子会有趣得多。夕云你想,这府里大太太自从舅老爷走后,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气焰;三太太唯我马首是瞻;四太太是个炮筒子,也失了势。放眼郑府,还有谁是我的对手?沙花心细如尘,要是跟我玩几个回合,倒或许将遇良材。”夕云笑道:“你太看得起她了。”
丫头们报:“大小姐来了。”打帘子让郑脉脉进来。郑脉脉索性穿了男装,越显得神采奕奕。邝媛笑道:“成天像个假小子。来,坐。”郑脉脉坐了,笑道:“我是学医的,医道这一行,从前传子不传女,现今改朝换代,女医生的地位还是比男人低,求诊的人也少。我扮成这样,也为的是方便。”邝媛道:“你爹见了又要嘀咕。”郑脉脉伸伸舌头道:“可别让他撞到。”她这鬼脸一做,才显出几分女儿的俏皮娇态。邝媛道:“我那儿有枝高丽参,你带了去吧。不,还是叫夕云炖好了给你。”郑脉脉笑道:“不要啦,我在外几年都是自己照顾自己,都不习惯叫人服侍了。何况夕云姨也年过半百了,也该多歇歇。”夕云喜得直说:“二太太您瞧她说的,暖人的心!”邝媛微笑:“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就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黄蟮,什么时候消停过?”夕云笑道:“老爷常说,这一双儿女,很该倒个个儿才是。大少爷文文静静的像个女孩儿,大小姐倒像个小伙子。”说得众人都笑了。邝媛道:“龙家少爷呢?怎么不一起来?”
郑脉脉刚要答话,龙锦添带笑进来了。夕云笑道:“说曹操曹操到。”龙锦添向邝媛问了好,与郑脉脉并肩而坐。邝媛笑问:“龙少爷打哪儿来?”龙锦添道:“去陪郑老爷下了盘围棋。我竭尽全力,还输了一目半。”邝媛道:“我以为你又到‘登云亭’了。”龙锦添一怔:“登云亭?”邝媛笑笑道:“你在郑家玩玩,也该回你叔叔那儿了。”郑脉脉道:“娘,怎么赶起客人来了?”邝媛向着她道:“有两个原故。一来府里女眷、丫头……女客,乱花渐欲迷人眼,撞来撞去,彼此不便;二来呢,我想过几天请老爷下个贴子,请龙警长和龙少爷过府一叙,把他和你的亲事定下来。”龙锦添揣摸她话中含义,笑而不语。郑脉脉却道:“这么急啊?”邝媛道:“急?你们出双入对,人人皆知,不早定了名分,不说我了,老爷先就不答应。”郑脉脉道:“我跟锦添说好了,先立业,后成家。他要逐步的接他叔叔的棒,我就跟爹借一笔钱,开个医馆。”夕云诧道:“您还抛头露面的做事啊?”郑脉脉道:“我是要自食其力,不做男人的附庸。”邝媛默然。龙锦添忽道:“脉脉,我们就听长辈的,先定婚,至于什么时候成亲,两家再商量看。”邝媛道:“这样也好。”拍拍郑脉脉道,“娘也知道时世变了,你们的想法跟我们这一代不大同了。咱们一老一小各让半步,你说好不好?”郑脉脉想了想笑道:“好吧。”邝媛松了口气笑道:“未婚夫妇,通家来往是没什么,住在一家就不成体统了。龙家少爷你收拾收拾先去你叔叔家,郑家等你来提亲。”龙锦添应了。
他回客房拾好行李,和郑脉脉一人提一个大皮箱出去。路经“登云亭”,龙锦添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亭在人不见,稍稍有点失落。穿过花园,走进竹林,迎面遇见苗苗和沙花。郑脉脉此时已知苗苗身份,笑叫了声“四娘”,又叫“沙花”。她直呼其名,亲切自然。沙花客客气气的道:“大小姐。”苗苗觉得这小姐洒脱自在,和邝媛大异其趣,便和她聊起天来。郑脉脉早听说四太太横冲直撞的轶事,这时和她说了几句话,觉她天真爽利,甚为投契。龙锦添不料离府前有这番巧遇,不自禁感到喜悦。但邝媛刚刚才敲打过他,便不好多说。沙花原本内敛,更知道他是二太太的东床快婿,不想惹事,见他目光热烈,窥其心意,比上次更加倍的矜持。
龙锦添容貌英俊,才学出众,自来极得女孩子们喜欢,见沙花如此冷淡,一方面觉到受了挫伤,一方面却格外激起一股征服欲来,更加眼光灼灼。沙花捂嘴咳了两声。龙锦添道:“沙姑娘你病了?”沙花轻轻的道:“是伤风。”龙锦添没话找话:“我回叔叔家去。”沙花道:“下星期我也回上海了。”她碰碰苗苗肘弯道:“龙先生还有事呢,别耽搁了人家。”苗苗笑道:“我倒忘了。”郑脉脉笑着和龙锦添去了。
苗苗朝他们的后背挥挥手,“哈”的一笑道:“大小姐真可爱!”拉了沙花到竹林游玩。几百竿竹子衬出浓浓秋意。日光从竹叶、竹枝间照下来,光线、光斑、阴影,构成疏落有致的画面。苗苗找了张石凳坐下道:“龙少爷跟你说什么了?”沙花道:“没有啊。”苗苗狡黠的一笑:“你又弄鬼。我看得出,他挺喜欢你的。”沙花嗔道:“胡说!我快走了,才不掺和你们家的事呢。”她出了会儿神道:“苗苗,我要是成天跟你作伴儿,你愿不愿意?”一阵风来,竹叶子沙啦沙啦响。苗苗抱着双肩笑道:“好啊!”又道:“好冷!”
杨幽领着阿良他们走来,见到苗苗、沙花,恭敬问好。苗苗斜睨着杨幽道:“杨管家,听说你有了心上人,有这话没有?”一边说一边暗中发笑。杨幽正正经经的道:“四太太莫开玩笑。”苗苗逗他道:“有就有,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杨幽见苗苗顽皮,便也顺着说笑:“四太太明察秋毫,杨幽确实喜欢上了一个人。”阿良不知他二人在打哑谜,苗苗说的就是她自己。他便右手挠头,憨态可鞠。苗苗笑道:“这个人听说脾气坏,又不会做人,你看上她什么啊?”杨幽道:“四太太请别说她的坏话,在杨幽心中,她是世上最纯真、最善良的女子。明年生日,杨幽愿意为她粉墨登场,再献一曲。”他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拔脚就走,走出几步,忍不住微笑。阿良叹道:“四太太你别跟杨哥作对啊!他是好人哪!阿良多嘴,阿良该死。”三脚两步去了。苗苗回味杨幽方才那一席话,又是好笑,又是感动。她掉头一看,沙花浑若不觉,手扶竹子,头倚在竹干上。苗苗拍她一下笑道:“喂。”沙花道:“嗯?”自失的一笑道,“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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