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十九岁的时候,我在团部做文书。部队文书,相当于地方的领导秘书,必须是我这种出拳能打死人、开口能骂死人的文武全才方可胜任。既是体力劳动者,还必须是脑力劳动者、口力劳动者。跟在大理寺当版主一样,老实一点都不行。
混进首长身边,是华若烨建议的。他是我的战友、老乡,从警卫连先进的机关。有了这点便利,于是大搞老乡帮、关系网,几句话就把我从基层调到了团部。
那年代军营不很规范。每个省都有自己的圈子,上至军部首长下至炊事班司务长,都懂这点习俗。丛林归丛林,好歹有共同的革命信念、部队的军人文化,和清一溜的男人本色,有什么不愉快,干就完了。干了也就真完了,没人整天惦念记恨在心,时刻想找机会咬人几口。每到转业退伍季,还是抱头痛哭喝得呼天抢地,互相指着身上的伤告诉对方:这是咱去年打架留的青春记忆。冲这个,兄弟也不会忘了你。
但有一个地方的兵除外,原因是民族政策。现行政策,少数民族有超国民待遇,不仅没有汉人的种田完粮、计划生育,甚至连管制刀具都能以民族风俗为由随身携带。只要有了矛盾摩擦,基本上根据民族定是非。所以那些兵,不但跟汉族士兵玩不到一堆,而且被娇惯到无法无天,比地方的流氓还恶劣。还没人敢管。幸亏他们人数太少不致形成大患,只是干些偷鸡摸狗骚扰民女之类,部队多说好话多出点钱,也都应付过去了。
其中有个另类,因为强 奸被开了军籍。他是关系兵,其姑父是退休的老首长,级别比我们团长还高,一直住在干休所里给他撑腰。本来部队出钱摆平内部处理已是法外开恩,那小子却在一年后突然冒出来,要求部队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入党,二是恢复军籍开具转业文书。反复闹了几轮,整个团部人人头痛。既碍着老首长的面子,又隔着民族政策,真是豆腐掉进火灰里,吹不得也打不得。
有天那小子照例带着他的民族宝刀冲到团部,恰好团长政委在军部开会,一下成了全军的笑话。团长发恨,谁能彻底解决此事,年底给记二等功,太他娘的烦人了。华若烨找到我说,这个二等功你必须要抢,不能便宜别人。我已经代你揭榜了,咱俩今天就去。
下午,华若烨来喊出摊,我正在猛啃《穆斯林的葬礼》,想从里面找点灵感。华若烨一把把书丢开说,你真是当文书当怂了,这种事能照书上说的来么?等下你唱红脸我来黑脸,看我发作,随机配合就是。
来到干休所老首长家,他侄子不在。敬礼、问安,请求协助解决。什么法律啊、军纪啊、人情啊、面子啊,天下的好话被我说尽了,老首长油盐不进。不仅油盐不进,还给我们上起了民族政策课,轻松化了被动为主动。
我正无可如何苦思妙计,只听华若烨敲了敲茶几冷声问到:你个老杂种就是不肯做人非要做鬼,给咱部队丢脸是不是?
闻听此言,我和老杂种同时石化。我想的是糟了糟了,这小子出牌套路这么邪,该怎么收场都是问题,二等功怕是打了裸体羽毛球,要见鸡鸡甩了。老杂种想啥我不知道,但见他脸泛潮红浑身乱战,指着华若烨怒斥说,小华,你是团部公务员,这种素质怎么混进去的!
华若烨微微一笑,公务员怎么了?公务员就应该受你个狗日的气、挨你个狗日的训?你他妈人都不做非要做鬼,老子倒不能骂你几句?当公务员这点优越性都没有,净跟着你这种东西委屈受气,谁他妈愿意干公务员?别说骂了,再不正经说话,老子还要捶你人。
老杂种手指华若烨,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我把他手按下来,说,老同志,你确实是敬酒不吃啊,能怪华参谋?你侄子干的事,没上军事法庭,已经给你天大的面子了。摆平家属,没让你们出钱吧。实话告诉你,今天你侄子带刀闯了团部,我正在组织材料,想坐牢还是想平安,你们自己看着办。下次再去,被击毙了可别怪谁……
正说着那小子回来,冲上来就要耍横放赖。华若烨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小子踉跄到跟前,我看既然已经动手,那就先揍了再说吧。一阵噼里啪啦,小杂种彻底躺平,开始叫饶。再才拉起来按在沙发上,叫他写了一份悔过书、一份承诺书,方才得胜回营。
路上商量,这几天还得派兵盯着,防止那小子反覆。我埋怨他出牌太邪,让我毫无准备。华若烨笑道,文明礼貌也得看人,对这种货色,只有这样,才能快刀斩麻。再说你那钵碗大的拳头,就是为对付这种人而长的,不用就是浪费。坚决不能让这杂种得逞。
后来团部很讲诚信,给了一个二等功。正赶上老家葛洲坝集团有指标,我拿着证书就混了进来。华若烨转业进了另一个国企,白衣飘飘有儒雅之风,我却常年钻山豹一样跟着项目跑,晒得皮子比心黑。
最近听别的战友讲,华若烨又遇到几个无赖,往他白衬衫上泼脏水。我也不知道为啥,但想起他当年的话:这点优越性都没有,净跟你这种东西委屈受气,谁他妈愿意干公务员呢?可惜他没练出我这钵碗大的拳头,不知道会不会让坏人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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