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来到湖边——2024新年追记

无蕊

河水来到湖边
就成为湖水
钻过淡金色芦荡
散掉的边际
原非自己
出几蓬春草
清浅透天透地
拆碎太阳
结作落花时节
一幅云锦
惜无花林照应
波光生沫
标湖上之行
各抱一团微风
此去洁净
试引葬花人
趁春早
识春最后一面






１


　　回老家那天，上午一直下雨，一路上也都在下雨，为行李搬回家的那段小巷犯愁，雨在到家之前半小时停了，镇上的安置房已经住人，配了个大型超市，新小区沿街的店招让镇子的风貌明显更新。
　　第二天上午，阴湿风冷，以烟花甘蔗为饵哄桃桃出门，去镇上一转，没有找到烟花，也没有找到甘蔗，空手而归，至村口，提议往已经在望的湖堤上看看，桃桃不肯，被硬拖了几步始从，顺着河岸来到湖边，风更大更冷，一望无际地阴沉，堤上没有行人，湖滩上到处是鸟，一群一群起而复落，如同站在一个秘境的边缘，想起多年前看《侏罗纪公园》恐龙毫无征兆全体展现时的那种视觉冲击，湖中这些鸟是真实的，鸟的体量也小，冲击不在于视觉，而在于心，这样的景象是封湖以来所期盼的，而今亲见了，湖因此成了一个全新的湖。
　　湖不再是一片耕地般的存在，成了一个相邻的村落、集市甚至大城，居民们带着它们的世界一起飞来。我们沿着湖堤漫步，偶尔有小车驰过，鸟群随车经处依次起降，当空一两分钟左右，去年惊鸿一现的鹤声变成了观之不足的群舞，我们只在堤上看看，水沿是无论如何下不去了，满心喜欢离去。
　　湖边鸟类世界的这一繁华并未出现在之后的几天，之后几天，天气转晴，湖边只剩下往常的鹭鸟与水鸭，雁与鹤们以及别的体形较小成千上万的群落又回到湖心去了吧。那天阴冷浩瀚的灰色调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群鸟世界仿佛水上浮沫，被无尽阴风刮到了湖边，谁能料，令人窝在家里令人沮丧灰心的天气在离家半里处奉上过一个仙境。


２


　　除夕前一天去湖边，侄儿的大女儿要跟我们同去，她上二年级，这两年好像一直没长个子，桃桃的身高已经超过我了。天气很好，一群羊子在湖堤的外坡啃草，她和桃桃都要去看羊，就放下近在咫尺的湖踏着荒草去看羊，羊见我们过去就也走动起来，与我们保持着一点距离，我们站住，它们也站住，我们慢慢靠过去，它们发现了就又走开，但是已经又近了几步，渐渐的，羊群分散开来，一只小羊走在坡顶，已经掉队掉到我们身后，最大的那只羊则去坡下的水沟边饮水了。糖糖问：哪只是领头羊？我说：你们仔细观察一下。这时一只羊去骑另一只羊，那只喝水的羊回头看见了，跑去将它们顶开。糖糖说：是这只，它最大。桃桃捡了个土块戏它们，左近不见放羊人，羊子们坦然嚼食着越冬的青草。我们看腻了和阳光云朵空树田原一道悄无声息的羊子，上到堤顶，受着湖风，绕堤而归，半路去水闸边半废的一片公园内转了转，枯水的河床尽头露出一排洞开的闸门，平坦的淤泥开了片，粗大包着细小，随意均匀，如一幅巨大的残瓷，孩子有他们的游戏，我扶着栏杆，呆看着油亮的河泥裂纹，更有趣的是泥上有串深陷的脚印，人去了，人在泥中的跋涉探寻与挖掘宛然在目。糖糖远远发现一阵香，问是哪来的，园中一株腊梅正盛，我们跨过绿化带亲了亲它。过一座小拱桥时糖糖害怕，桃桃便蹲身背她，糖糖说学校春游时曾在桥前合影。
　　回村的路上，糖糖喊累，要背，桃桃说：我已经背过了，背不动了，让你这个爷爷背。糖糖却是在撒娇，也许真的有点累，但累也要一个亲近的人来背，我显然不够近。
　　除夕中午，目的地定在更远的龟山，糖糖仍要去，她说：昨天累死了，今天我要骑自行车。龟山上的老刺槐已尽数被藤蔓缠倒，朽株横斜间颇见翠竹身影，山路被截断，顺理成章消失，给下山增添不少乐趣，今后这山大概要变成一座竹山了吧。
　　几天后，桃桃有两篇作文要交差，作文题目是《有意思的......》《我懂了......》，问我该怎么写，我问：你打算怎么写。桃桃说：那天糖糖骑车在湖堤上，让我想起小时候骑车去大桥上，我明明知道没有事的，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她，追在后面真的好累啊。我说：爸爸妈妈也是这样，我是已经很克制了，能管住嘴，心还是要那样想。桃桃说：这样不好吗。我说：小孩子会觉得烦，但这就是大人的担当，要担当，又要及时放手，大人小孩一起成长。桃桃说：我两篇作文写这同一件事，可以么。我说：好主意，就象一鱼两吃，做法不一样就是两道菜，写的时候侧重点要分开。桃桃说：一个写有意思，一个写懂得，我知道了。看他兴冲冲离去，我其实拿不定这是不是个好主意，也许会玩砸，至少写的时候是快乐的。


３


　　年初二那天，天气很好，午后，静水也跟我们一起去湖边，过年前她有点咳嗽，一直没好利索，她喜欢湖滩上那个筑堤形成的取土坑，钓鱼者也最喜欢这里，静水是喜欢那一坑水说不清道不明但透澈无比的颜色，她说她如果以后来这里养老她愿意每天都来看看。
　　现在是每年都会来看看，来到这里，桃桃从前在这里玩耍拍下的一些画面便会浮现，这对我们来说，可说是一片欢乐的小小海洋，它自形成以来便没有再见过底，难以捉摸的波色愈加神秘，鱼儿可以在夏秋之际升空而去，也可能有特别者愿意一直沉潜于此，钓徒被严格禁止了一两年，又可以来此垂钓了，岸沿随处可见丢弃的饵料袋子，我们来到坑沿，仍旧绕着它漫步，另有一队开了小车过来的人，他们只是下到湖堤边沿便不深入了，他们更文明些，我们更家常些，这里是风景，对我们而言则不纯是风景，家园是包括了这一片的。
　　坑沿踏出的小径很是干硬，预感到今年可以绕它一周了，果然。往岁总是绕到一半或一小半一大半鞋底就因沾泥而增厚增大直至望见浅水滩悻悻而返。桃桃仍旧保持着玩泥玩水的天性，从前教会的打水漂，要领似乎已经还给我，也是找不到称用的石片，索性砸几个大石头过瘾，水面与水深处都给以回应，人不能到处似乎也有所触及了。
　　折一根芦苇，以芦花沾水戏弄一阵，临走插在水沿，孤零零的，桃桃问我作甚，我说明天来看，桃桃便也将手中芦杆插在水沿，水沿一些枯断的草梗，印水而观，极有趣味。


４


　　年初三，好天气，午饭后一家三口去湖边，母亲发了面，让我早点回来一起包包子。
　　到湖堤，我提议往前年见天鹅处去，桃桃嫌太远，不大乐意，湖堤上有几处放烟花的痕迹，今年不禁了，除夕夜响了一夜，初听颇欣慰，随即腻味起来，年俗的况味也就是这样吧，也许明年街面上就能买到烟花。转过了水闸，桃桃要到堤下去走，遇见一个桥洞，波光正映在洞壁上，鳞鳞闪烁，反光将波面的动静放大许多，我拾了片石头丢去，洞壁生出规整的光环，一圈圈拓开去，去了又回头，与来者相遇，交叠，回环，往来无碍，叫桃桃也来玩，比起烟花的一闪而过似更有趣。玩了会儿去到那片芦荡，已有人踏出通道，今年的芦荡比往年衰朽，过了芦荡，便是伸向湖心的那道长滩，长滩尽头今年没在了水中，滩半干半湿，没有几个脚迹，泥有点软，并不沾鞋，如发好的面团，有些草芽绿了。来到湖上，人就被风光摊了开来，远处也有几人，是在东边的一条滩上，两条滩原来伸到湖中有一条横滩连通，是多年前一个围湖工程的基础，久经湖水荡平，堤基接近自然状态了，湖对面的远山依稀可见，山影里有一座似正起伏，定睛看，果然在起伏，密密麻麻一大群鸟，盘旋到集体转身时，组成山影的所有黑点同时闪了闪白光，那白不知在翼下还是背上。
　　走到湿鞋处，便回转，回头望了几次，桃桃仍蹲在滩头远端玩泥巴，那泥是十分可爱的。我先走了，匆匆往家赶，近村口时望望湖堤，仍见那座飞动的远山，若非刚在湖上遇见，此时看它只是一堆蠓虫当空吧。到家，母亲已将包子包得差不多，最后几只交给我，半小时后，母亲蒸好第二笼包子，桃桃与静水才回来，以为我要说他，解趣道：小孩子总归是这样，去的时候不要去，来的时候不想来。母亲不知道他在嘟囔什么，笑道：来得正好，赶紧趁热吃包子。


５


　　年初四，午饭后与桃桃去湖边，天阴无风，登上湖堤，仍旧无风，水鸟甚少，东边的湖滩上远远走着一个人，起初并未在意，不知道是第几回扫向那片湖滩，发现那人身后起了烟，烟柱默默上升，底座扩展开来。
　　我说：那边有人在放野火，要不要去看看。桃桃当然要去，离起火的地方约有一里的路程，渐渐看到白烟底下火的颜色，那人也在走动，走一段，停下，继续走，停留处便又升起一条烟柱，那人一路植下几处火，隐入芦荡，现身，上了湖堤，在湖堤上与我们迎面相遇，是个老人家，这时，也就过了三五分钟的样子，几个着火点已经连成片，造出操场大的一片黑灰，火线向四周延烧，可以听见枯草轻微爆鸣，烟此时在空在积作一座山，往上，往上，终于遇见了风，朝东北方向倾斜过去，滩与堤间的水面留下浓烟的镜像，那一段水面仿佛浊浑了，几只水鸭扑击着烟影逃离。
　　我们登上一处涵闸的顶部，一个四角悬空带走廊的小屋，转到临湖的一面，正对火场，凭栏观赏，这无疑是最佳的看台，桃桃说这是真正的隔岸观火。火迅速扩展，由一个篮球场变成一个足球场，好在这片滩三面是水，往东是芦荡，烧起来应更可观，芦荡东面仍然是水，不知道鸟们作何观感，在我是可以戏看的。桃桃问要不要去救火，我说不要，火太大了，去也没用，要有称手的工具才行。火往北往西收住了脚，往南还有几十步才到水沿，斜的烟在空中渐远渐低，几乎要与水中的倒影相接，画成一个巨大的烟圈了。芦荡终于邻近了火，火流淌到苇丛底下，有些令人失望，但突然就从深处蹿上芦花，令人惊呼。有两个女子也来到水闸上，这时远处传来救火车的嘶鸣，往这边来的吗，听了三五分钟，鸣声近了，见两辆救火车远远过来，停在湖堤上，就停在那个放野火的人上岸的地方，天上滴下几滴雨，滴在我脸上，湖水上的几个雨滴荡开的涟漪也清晰可辨。
　　一共下来八名消防员，拿着鼓风机与拖把样的东西，一人站在黑灰中央观察，用对讲机布置了两句，两个人灭滩上的火蛇，其余走进了芦荡里。火很快就灭了，大片黑灰的边缘剩着两缕残烟，空中水上的巨大烟圈如梦已醒。看消防员撤离，我们下了水闸，朝救火车走去，都是些精壮的小伙子，在那里喝水，解衣，收拾工具，有一位又发动一台鼓风机，队友间相互吹扫身上的黑灰，工具在车上各有安放位置，整理毕，登车默然离去。
　　湖堤上不知何时集了这许多人，也各自散去，看满全场的大概只有我俩吧。


６


　　年初五，一家三口去湖边，提议去看看昨天的火场，桃桃亦有此意，桃桃下到湖堤内侧，边走边踢坡上的碎石，看它滚落，小一点的则拾起来奋力掷向湖沿，有两回真击着了水面，无论够没够着水，静水都会感叹一声，行到昨天观火的水闸旁，桃桃发现一堆碎石片，是打水漂的好材料，水边是不好找的，桃桃尽着两手拾满，我也跟着拾了几片。
　　这段湖堤往东，弯折处接着我们村边那条河，有一个大型水闸，河道过了闸门，仍延伸一段，河岸一侧化为湖堤，一侧渐渐低入湖滩，有个人坐在闸下垂钓，我们从他背后经过，往前走了近百步，向水上旋那些石片，才削两片，听见一声：脑子有病啊。用的是普通话，桃桃愣住了，与静水一道看着我，那个垂钓者站在远处，面朝着我们，我瞥了一眼，对桃桃说：没事，继续，这种不讲礼貌的人没必要理他。自己先若无其事丢出一片，桃桃说：这样好吗。我笑道：钓鱼是禁止的，虽然没人管了，打水漂可是天经地义的。桃桃说：也是呵。也就跟着玩起来，直至把所有石片削完，这才循着昨天那个野烧者的踪迹穿过芦荡来到火场，过火面积远大于我们在堤上的观感，蓬松的黑灰在风里偶尔这边偶尔那边起一个旋，桃桃也如一阵风，将灰踢起，袭扰我，我识趣给以还击，过火的芦苇被大片踩倒，消防员们很费了些力气，这也是远观不能体察的。穿过火场去到湖滩深处，枯草条理分明倒伏着，象凝固了的海浪，扶起来皆有一人多长，汹涌之势，无声而震撼，庆幸昨天没有真的下来扑火。原想着一路向西，从湖滩另一端上堤，走一小半，草下见了水，便回头，随手撩开一片枯草，露出湿地，草芽一寸寸，异样油绿。
　　我喜欢这片湖滩，喜欢两个月后它长满青草的样子，小时候的春天，这里是放风筝的最佳场所，风又足，地又阔，快乐的声音在湖滩上叫再响也是安安静静的，与风筝线一样被风扯向高远，远成一点，摇摇荡荡，没人来管。后来长大一点，就喜欢一个人坐在湖堤上隔水听草莺变化无穷的鸣唱，那样小的一只只鸟，不象是压得住整个湖滩的声势来源，只是想象创造倾听这些声音的心脏，它们藏在青草里，我便很乐意相信发声的就是这片湖滩。错过好些个这样的春天了，覆着草芽的枯海洋其实已离之不远。


　　２／２２～２／２８

徐公孰

把那年发在隔壁红袖的看天鹅帖也重贴一遍吧。

犹记得好。

无蕊

徐公孰 发表于 2024-2-28 13:36
把那年发在隔壁红袖的看天鹅帖也重贴一遍吧。

犹记得好。

好的，那年感觉可能充沛些，今年枯了

薄荷味

细细读完，现实中有多少不堪，文字里的积极向上、期待美好的心境就有多少不堪更多一节的希冀和美好祝愿。文字的魅力也在此，文字因此也有了力量。

薄荷味

年景一年有一年的变化，但是内心的那份故乡情一直美好如左。真好

无蕊

薄荷味 发表于 2024-2-29 10:35
年景一年有一年的变化，但是内心的那份故乡情一直美好如左。真好

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跟候鸟相仿

有期啊

无蕊的诗极冷静

无蕊

有期啊 发表于 2024-2-29 13:57
无蕊的诗极冷静

来自于两张照片的拼凑：）

薄荷味

有期啊 发表于 2024-2-29 13:57
无蕊的诗极冷静

是，读后多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