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陈妈 [复制链接]

秦川梦回

主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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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秦川梦回于 2024-2-5 18:59 编辑

　　没有洗衣机的年月，陈妈在学院里的作用不可或缺。人们常说没有离不开的院长、系主任、教授，离了陈妈非抓瞎不可。

　陈妈在学院的历史，几与这个解放初组建的大学同步。老年人叫她陈嫂，年轻人、小孩子叫她陈妈。迩来老人相继过世，便只余陈妈这称呼了。

　　有人把陈妈的身份定位为保姆，其实是个谬误。她不会针线、不会烧菜，甚至不会带孩子。只不过家家户户都少不得有床单、被褥等粗笨大件要洗，陈妈便是专做这洗洗涮涮活儿的。按日计酬，在哪家做便在那家吃住，数十年里居无定所。

　　由于只会干粗笨活，陈妈的报酬比保姆低得多。却从不计较，这也是人们喜欢用她的原因之一。

　　常见有人在家属院里走来走去，问陈妈在哪儿。好在那时用的都是露天的公用水龙头，陈妈的作业就在那里，一索之下不难找到。于是按她应承过的各家活计算好日程，届时必来，从未有误。

　　陈妈的个子，抻直了也不够一米五，何况她的背驼得厉害。薄薄的白洋布软帽半遮着凌乱的花白头发，永远系着围裙，穿着件褪色的大襟褂子。走路、说话、干活都慢腾腾的。

　　然而就在这从容不迫的慢腾腾中，她总能按时洗完那些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活计，留下极好的口碑。母亲不止一次叹道，这陈妈就是做不来饭菜，也不会针线，否则以她的诚实、能吃苦，是多难得的一个好保姆呀。

　　不论天气有多恶劣，活有多重，她总是日复一日乐呵呵在露天的水龙头前搓着洗着。一边小声地唱着戏文，间或夹几句道白如“嗨，这被里子咋这么沉呀。管他娘，该透三遍只给他透两遍！”

　　话虽如此，据我亲见，还是按她一贯的操作规程透了三遍，虽则双手在寒风中冻得红通通的。叫她回屋暖暖再干吧，她说，“不要紧，这水管子的水是地底下出来的，温和着哩！”母亲常说陈妈挣的钱都是冷水里捞出来的。

　　陈妈信佛，不沾荤腥。因为活重，饭量也大，菜却吃得极少。每逢开饭，她总先把手头的活做一个结束，才端起饭碗，自己去厨房寻出装着干辣椒面的罐子，在饭里搅上许多。叫她吃滚油泼过的辣椒吧，她说那不够辣。

　　陈妈从不与雇主一桌吃饭，总是独个儿端个小凳坐门边吃。每当这时，母亲便一边给她碗里拨菜，一边发狠地说，“多吃些菜毒不死你！” 她却总用手掩着碗，一叠声道，“够了够了，多了吃不下糟蹋了！”

　　母亲无奈地对我们说，如果哪天你们的陈妈吃不下干辣椒面的时候，就真老了做不动了。

　　除偶尔回家时给亲戚六儿人买些礼物，陈妈几乎没有个人消费。我问她攒那么多钱做什么用，她狡黠地一笑说，为的是等陈妈老了，死了，叫那些抬我、埋我的筀五吹六儿都来吃呀。

　　其实我知道她挣的钱，一是贴补了“不争气”的老公、儿子，二是赶“会”时捐给了终南山麓大大小小的庙宇。

　　用主妇们的话说，陈妈属于那种“眼里有活”的人。遇上雨天，或晚上歇下，她总能寻出些零活，礓窝里捣些辣椒面儿啊、拣拣豆子里的砂土啊，边干边讲些她的故事。

　　由此得知她是关中西府贫苦农家的女儿，十多岁被个军官强娶做了小婆子，那军官其实一直把她当个佣人使唤。生了娃坐月子，军官嫌她生的不是男娃，一脚踢在她的腰上。疼得很呀疼得很，自此成了驼背。

　　后来那死鬼在扶郿岐战役中被解放军打死了，关中也解放了。她才嫁给现而今这个地主出身的男人，照样待她狠声狠气。她不愿在家和男人淘神，更不愿听贫雇农骂她是地主婆子，便出来做了保姆，一干就多半辈子。

　　陈妈最辉煌的历史是在一个参议员家做过一段时间。那参议员阔得很，家里地板比擀面的案板还干净，对她也很和气。再问她何以明知地主是四类分子还要嫁给他，陈妈便含糊起来，只一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虽则陈妈每次回家或去赶“会”，母亲都另给了路费，她却从没用来坐车。几十里、上百里全这么一步一个脚印慢腾腾走。那次她去阎良，便是由西安走到临潼，转北坐船过了渭河，上了塬又接着走。饿了吃些自带的干粮，渴了喝几口路边沟里的水。夜里照旧赶路，实在看不清路就在农户家门檐下打个盹。居然没因此生病，或遇上什么险情。

　　唯一一次有惊无险是某年春节，她带着母亲给她的一幅缎子被面、一块布料连夜朝家里赶。还没出城便被不期而遇的民警逮个正着。问她一个并不富裕的人哪儿来的新被面子，黑灯瞎火要去哪儿。

　　她一五一十照实回答。那时通讯极不方便，民警怎么查的，她不知道，总之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放她走了。这是唯一一件教她不平的事，提起便愤愤不已：“穷人都不能有个啥了，真把我当成贼了！”

　　后来母亲去世，女儿出生。陈妈随我离开呆了近三十年的学院，住进部队大院，帮我照看孩子。她确实做不好饭菜，做不了针线，只会像最愚笨的乡下女人那样，为我擀一顿粗细不匀的面条。

　　虽则陈妈不是个称职的保姆，可我从未考虑另找个人替换她。每日下班进了家门，听到她熟悉的声音，看着她从容不迫慢腾腾忙前忙后，心里便有暖流腾起，仿佛接着便能听到母亲给她拨菜时的争执。那种回到不复存在的家的感觉，教我没齿难忘。

　　其时陈妈七十多岁，已现出老年人的龙钟。为减轻她的工作量，我买了洗衣机。洗衣机运回来那天，陈妈显得十分不安。晚上把我唤到她住的小屋，认真地说，“娃呀，陈妈老了，该回家了。”

　　我愕然道，“陈妈你个老糊涂，咋说得出这种话？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是不是我媳妇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教你不高兴了？”

　　她慢慢摇着头说，“不是的，我知道你们两口子没把陈妈当外人，是我自己的事。落叶归根，自己家再穷，再淘神，老了终要回去，埋在自家的黄土里。”

　　“那就候你老得不行了再说。”我有些不耐烦。

　　陈妈便没再说什么。

　　自有了洗衣机，陈妈能插得上手的活越来越少。她不再像过去那样与我说这说那，也不找干辣椒面拌饭了。有时我偶然想起，取出放她面前，也只拌一点点。但她依然像个笨拙、慈爱的祖母，尽心照料我的女儿。

　　又过了一年，女儿上了托儿所。一天下午我从外边回来时哨兵告诉我，“你家陈妈走了，是她儿子来接走的。要我给你说她不回来了，叫你千万别去寻她。”

　　后来我多方打听陈妈的下落。学院的人都说没见来过，不是跟你享福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