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了杨逍的宝帖,总结其大体意思:
❶小说的叙事语言风格应配合小说整体环境氛围和调性
❷小说人物的语言应符合其身份和形象
因此,小说语言是灵活的,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因时而异。杨逍这个意思是对的,有一种小说流派就持这种观点。比如雨果,在《悲惨世界》里甚至有专门一章节研究城市流浪者的街头“黑话”,而且小说里相关人物的对话也都用黑话。马克吐温也是这样子的,如《哈克费恩历险记》里,老黑奴在密西西比河上摽他那拗口的口音,马克吐温都如实写,汉语翻译也想方设法传写其中的韵味儿。
中国作家有个传统叫采风或者体验生活。如果一个作家要写农村题材,自然要深入农村去体验,若写城市改革,甚至可以挂职一个市长。唯有如此,才能写得像。农民说农民的话,官员有官腔。
这是现实主义。写什么得像什么。
二
顺着杨逍的手指,也去读《小丑服》。第一句原话:
“艾比得了一个宝贝。这件宝贝装在一个华丽的盒子里,艾比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里面是一件小丑的衣裳!”
这是翻译腔么?不是。这是一句不准确的话。准确性很差:
“这件宝贝装在一个华丽的盒子里”,“艾比只看一眼”,只能看见包装盒子。要想看见内部的宝贝,一定得先“打开盒子”。不先“打开盒子”就不可能一眼看见“一件小丑的衣裳”。
从技术上讲,这是视角问题。写作过程中走神了,开小差了,没有看到开盒子。对比看看京剧,看看越剧,他们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抖衣袖,提衣裳,捋胡须,眼神,语气,无不精准。
从审美上讲,这也不是什么翻译腔。从句式上讲,直译一般都用长句子,或许还要有个破折号。如:
“艾比得了一个装在华丽的盒子里的宝贝——艾比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一件小丑的衣裳。”
意译则用短句:
“艾比得了个宝贝。在华丽的盒里,艾比一眼就看见那是小丑的衣裳。”
三
什么是翻译腔?
鸠摩罗什翻译佛经,用得是中国古典雅言。林琴南用文言文翻译外国小说,跟鸠摩罗什翻译佛经差不多。林琴南不懂外文,一个懂外文的人先把外国小说直译过来,林夫子再转译成文言文。这还是翻译腔么?这是古文么?
莎士比亚,朱生豪译本,读来觉得莎士比亚就该是这个说汉语的样子。傅雷翻译巴尔扎克人间喜剧,读来觉得巴尔扎克的汉语写作真地道。虽然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都是外国人,可是丝毫不觉得他们不会说汉语。泰戈尔的《飞鸟集》有冰心版,有郑振铎译本,还有一个台湾版。三个译本也都没有翻译腔,我更喜欢郑译。
这说明什么?只要翻译得信达雅,就能传神。
苟能传神,表面形式上有没有翻译腔就不再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从自己的阅读体验谈谈什么是传神。
读沈从文的边城,人物对话符合其各自的形象么?各人的语言在形式上差别并不大。读进去,会看见边城里的河,看见渡口,看见各个人。读得再深一些,可看见各个人的神色,听见他们的语气,他们说话的声调有的明亮有的柔细有的低沉。
读得深入,就能得其神。得其神,表面上无差别的人物语言也会自动生出个性色彩。不能得其神,表面形式上灵活多变的语言风格反成为障碍。关键是神似。
这就牵扯到一些现实主义之外的审美。比如说意识流。种种人,种种事,种种话,最后都成为一个人,一种话。就像鸠摩罗什翻译佛经,佛的话,外道的话,弟子的话,统统都是汉语古典雅言,分不出种种差别。当此时也,只能求其神,忽略其语言外在形式。
玄奘直译佛经。蓝公武先生翻译康德三大批判。徐樊澄先生根据鲁迅先生的意思翻译《苏鲁支语录》。能读出翻译腔么?读都读不懂,不能得其神,还论什么腔啊。
所以说,这腔那腔,根本上是满胸腔里一点点浩然之气。气不正,神不旺,则文无采。
四
小说语言不但要看像不像,更要看传不传神。然而说到传神,从作者传到读者,就是双方的事情,不是作者一家的笔头功夫,同时也是读者心头审美。
表面上写得像,若不契入人心,也未必传神。
形式上写得不像,即使把梵语佛经翻译成古汉语,苟得其神也,人也别有会心。
这就像工笔画也不全好,写意画也不全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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