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巧遇
富贵脸上有了汗珠,把火烧到上千度,需要不停扇扇子。过了多长时间,富贵不知道,他一心要做的就是,把活赶紧干完,好早点回家种地。对于富贵来说,新社会的到来,给了他动力,心里洋溢着惬意,干活特别顺手。白银慢慢熔化成汁,倒入模具,一股青烟飘起,白色汁水在模具里流动,一张银片成型。
老焦到南屋进门看到,富贵正将剪好的银片放在一起,那一个个小银片,有大有小,有长有短,还有圆形,条状如同一条条小银鱼,闪着白光躺在一起。老焦瞪大眼睛,脱口而出:“好了?”
富贵淡淡地回答:“没有。还要砸样、锉底、刮面、铰煅、盘脚,多着呢,钯钉做不好,锔活就毛糙,哪能随随便便就能做呢。”
老焦尴尬地说:“这样啊,那好,忙吧。需要啥,说。”
富贵不再理他,专心做着钯钉。
老焦看不明白,扭头出去了。大当家要他找下家,他必须尽快联系。他出门,出村,往西口方向走去。
老焦一出去就是两天。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一进院,就一头扎进大当家屋子。
“回来了?”大当家正剔着牙,烟锅子已经装满,还没点燃。
“嗯。”老焦神色不安,“人不在。去向不明。洞被发现。风声很紧。”
大当家一愣,牙签不动,吮在口中,只有嘴唇在动:“人不在,可能发现公安追查,怕牵扯进来,跑路了。这东西放家里总不是个事。你看怎么办?”
老焦说:“藏。”
大当家点头:“好吧,藏。搬出去不可能,只能放南屋地窖。今晚上动手吧,把地上堆乱点,越乱越好,最好堆上煤炭。哦,小锔匠住在南屋支炉,搬出来安排别处吧。诶,就是屏风还在修补,咋办?”
老焦说:“不停。让他补完。”
大当家心一横:“对,胆小难得横财。就算查住,诶,就说是祖传的,要不,再找个像样的锔匠,可就难说了。”
老焦答应。
吃过晚饭,老焦来到自己室内,点上灯,就看见梅屏竖在炕上,修补的地方,闪闪发光,那一条条细细银色,似乎是小鱼儿跳跃,也像星星闪烁。老焦呆了:这还是那块裂璺的屏风吗?搬起转身来到大当家屋门,灯还亮着,遂腾一只手,轻轻敲了敲门,屋里传出:“谁呀?”
老焦说“是我。”
大当家开门:“刚插门,怎么,有事?”
老焦一步跨进门:“大当家你来看。”将梅屏小心放在炕上,灯光下,两人盯着梅屏,瞪大眼睛,大当家上手抚摸:“这,这小子有两下子。得,看来,找对人了。好看。银子花对地方了。”
老焦说:“大当家,就放这里,你守着赏看。我去让小锔匠与我住一起,不然,没法藏东西。就怕他有说法。”
“你就说南屋潮湿冰凉,换换屋。”
三块屏风,富贵说要几天,是加上准备材料的时间,要是自己准备,还真没法说时间。富贵带着的钯钉,大多是为一般家庭准备的,要修补重要的东西,显然不行。所以,对这三块屏风,主家材料充足,要啥有啥,节约了时间,也使得时间大大提前,仅仅用了四天半——在大当家要的时间内完成了。实际上,富贵准备材料就用了一天多。还有,这屏风是平面,比较好固定,也使速度加快许多。当然,也与富贵归家心切,赶活赶得紧有关。虽然没有失眠的毛病,但到一个生地方总会睡不踏实。老焦屋里一铺炕,老焦富贵各睡一头,每当富贵睡着后,老焦就悄悄起来,小心开门,蹑手蹑脚出去,再悄悄关门。直到凌晨才回屋躺下。富贵在门吱扭一声发出后,就迷迷糊糊睁一下眼,看到老焦披着衣服出去。开始以为老焦是去厕所,也不在意。快明的时候,也是富贵正睡得香的时候,门又吱扭一声,老焦鬼鬼祟祟进来了,脱衣上炕躺下。富贵被惊醒,瞥一眼窗外,一点亮光都没有,天还黑着呢,也没在意。
谁知,第二天大半夜,白天喝水多了,富贵起夜去厕所,发现炕上的老焦不在,开门出去,拐向厕所的时候,看见南屋亮着灯,有鼓捣东西的声音,心里嘀咕:“白天有的是工夫,大半夜的忙什么?”
第三天夜里,富贵见老焦躺下,面向墙,似乎睡着了。富贵开始装睡,还打起小呼噜,毕竟是年轻人,白天累得够呛,想看个究竟的富贵似睡非睡,没有进入深睡状态,还翻个身面向墙。过了好一会儿,大概半夜多了,老焦披上衣服,下炕,开门,出去。睡得迷糊的富贵一激灵,醒来,纠结半天,还是到门口,扒着门缝,见老焦进了南屋,灯亮了,耳听有动静传来。富贵摇摇头,回去继续睡。爷爷的话说得对,不关己事,不惹是非。打个哈欠,上炕继续睡。
天明之后,富贵收拾好东西,吃了早饭,去与大当家结账。拿到十块大洋钱,心里很高兴,刚要揣到兜里,想了想,拿出一块递给大当家:“材料费是您准备的,退回一块。”
大当家愣了一下,笑着说:“小师傅,很诚实啊。不过,这是你的辛苦钱,我说了给你,就不收了。你就收着吧。今后可能还有活儿,到时候可能去联系你,你可不能推辞哦。”
富贵微笑道:“挣钱的事,谁不愿意啊。只要大当家需要,我马上来。走了。”
富贵担起挑子,往家乡大步走去。路旁杨柳发新芽,春风抚柳,小鸟叽叽喳喳飞来飞去。家乡在东南方向,日上三竿,春阳斜照,身上暖洋洋的,阳光刺眼,忍不住眯着眼睛,看向大路左右,他看到的是一片春耕景象,马上想到自家的土地,浑身有劲,脚步迈的大,走得快,头上微微有些出汗了。拐了一个弯,就见前面远远过来两个黑影,一前一后,骑着车子飞快,转眼之间,就到了眼前。富贵没在意,新社会不会有劫道的,再说,光天化日,谁会对一个手艺人动手?除非是不长眼的,哦,就是杏福爹那样的劫匪。一想起杏福爹和独眼叔,富贵不由咧嘴笑了。
“哎,劳驾,小伙子,前面的村子是哪个村?”那两人下车问路。
富贵站下,才要回答,却面露惊喜:“修班长!”
那二人这才看出,是熟人啊,还是不久前分手的小锔匠。修文中高兴地说:“啊哈!小师傅,这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咱们又见面了,有缘哪!”
富贵也很高兴:“修班长,看着你们坐着风火轮,那么快。这是啥?”
修文中拍拍车子说:“这是洋车子,收缴的战利品,怎么,好玩不?”
富贵羡慕地说:“真是好,有了钱也买一辆,比走路快多了。”
修文中说:“那是当然,以后咱们国家能造了,一人一辆。”
富贵奇怪地问:“你们收拾了还乡团,不是向南进军吗,没有走呀!”
修文中支上车子,一屁股坐在土坡上:“没有。上级说,我熟悉这儿的情况,就让我留在地方,干公安,全国都快解放了,南京,知道不?蒋匪首都,被打下来了,解放大军正追敌人,反正一个也不能留,全干掉!”
与修文中一起的人说:“他现在是公安局的修队长。”
修文中所在连队,在清剿了还乡团之后,留下部分兵力组建公安局,除了新和,修文中分到宁县,还被任命为刑侦队长。上任之后,修文中带队破获了几起敌特案件,被群众称为神探。前不久,有群众反映,本地一古墓被盗。修文中赶去查看。现场倒是很清楚。盗墓贼是从古墓一侧四五十米处,挖了一个盗洞,盗洞四周都有坟茔遮挡,还有杂草掩护。盗洞径不过二十公分,怎么看怎么像一个狐獾窝,人要钻进钻出,基本不可能。但是,可能就发生了。因为,盗土在远处被发现,倒入一条沟里。而盗洞是被填实的,上面还被栽上了杂草。但是一场大雨冲掉了虚土,洞口明显暴露出来。古墓被盗过去有几天了,期间下了一场大雨,现场基本找不到人留下的任何痕迹。修文中只是画了一副草图,掩埋了盗洞,就撤了。
回到局里,给领导汇报后,立刻开了一个案情分析会。分析案情的时候,负责刑侦的副局长说:“同志们,历朝历代对掘坟盗墓,都给与严厉打击,新中国也不例外。这座古墓大家弄明白没有?哦,简单介绍一下,古墓是宋代初期一个叫范质的官员的墓。这个范质,历经六朝,都做官,还做过后周的宰相。赵匡胤陈桥兵变后,带领百官归顺了宋太祖。有人问,为何他的墓葬于此处,我也很疑惑,这里距他的老家百里之遥。我猜测,这里或许是他的祖宗莹地。至于什么原因,那是考古学家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破案。这里刚解放不久,敌特分子虽然抓了不少,但残余还有,这当儿,盗墓贼也来凑热闹。那好,那就一锅端了。这段时间,我们要发扬连续作战的作风,放手发动群众,寻找线索,要在最短时间,把盗墓贼一网打尽。好吧,大家继续研究分析。”
有同志挠着头说:“太不可思议了,那么小的洞,人怎么能钻进钻出?莫非真的有缩骨功?”
“缩骨功?不可能,也许头小……可身子难以活动,再说那么深的洞,一般人可玩不转。”
修文中想了想说:“我们破了很多案件,都是紧紧依靠人民群众。这个盗墓案件,我们同样要走群众路线。大家两人一组,走访附近村庄,发动群众,寻找线索。”
几天来,根据群众提供的线索,修文中把队员分成三个组,进行逐村走访。修文中与小李一组,骑着自行车,转了两个村子,找到了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一个拾粪的老人回忆,那天,起得早,天气朦胧,走在官道上的时候,恍惚看到远处两个人,都背着袋子,弯着腰,看上去很重,横穿官道,进入漫地。我还奇怪呢,好道不走,怎么走漫地呢?修文中又追问了几句,老汉说不准去了哪个村子。但认准的方向是塔楼方向。修文中谢了老汉。这才与小李来塔楼村看一看,说巧不巧遇到了张富贵。
富贵忙改口:“哦,修队长。”
修文中摆摆手说:“班长队长,都是为老百姓工作。对啦,张师傅,你这是回家?”
“对,春耕开始了,分的地还没动呢。回去种地。”
“哦,这回锔活挣够肥料钱了吧?”
富贵腼腆地一笑:“做了一个大活儿,挣了一些。”
“哦,大活儿?啥大活儿?”
富贵说:“诶……主家有交代,说是不让透漏人家的宝。不过,修队长你是解放军,知道了也无妨。我可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四块屏风,漂亮极了,但是摔了三块,我尽力锔好了。”
修文中心里一动:“这样,谁家呀?有这样的宝贝?”
富贵说:“一个大当家,还有一个老焦。我看他们不是正经人,就住在商家大院。对啦,修队长,我在他家住了四天,每天晚上他家老焦不睡,不知道鼓捣啥,很奇怪。还有,我锔屏风的时候,闻到的味道可奇怪了,土腥子味。人家说是地下室的味儿,我闻着不像。”
修文中站起来,微笑着说:“富贵小师傅,谢谢你,你可立了大功了。以后再给你说。有啥事我们还会找你的。时候不早了,你慢走。”
富贵挑起挑子,与修文中他们分手。
28、农活儿
富贵回到家,天快黑了。
一进门,看到母亲和杏福在一起喂鸡。杏福手里抓着一些玉米粒,口里叫着“谷谷谷”,好像“谷”才是鸡的最爱。听见脚步声响,杏福扭过头来,惊喜地说:“你,回来了!”
娘也转身,微笑着说:“贵儿,你可回来了。一走这么多天,可把福儿想坏了。”
“娘!”杏福害羞地伏在娘的肩上。
富贵叫声“娘”,将挑子放在当院。杏福上去用毛巾帮富贵擦汗。富贵问:“你咋样?还好吧?”
杏福小声说:“好着呢。娘对我,怎么说呢?比亲闺女还亲。都五个多月了,娘不让干这不让干那,就养胖了。”
娘慈爱地看着杏福:“你这闺女,你还干得少?不让干偏干,说都不让说。”
杏福撒娇道:“娘,我又不是瓷娃娃,哪有那么娇气?”
娘笑着说:“知道你能干,就是要听话。你是有身子的人,不是你一个人,所以必须听话。”
富贵搭腔:“对,必须听话。”
杏福牛了富贵一把:“你也这样。不理你了。”
富贵转换话题:“爷爷呢?怎么不见爷爷?”
娘说:“嗨,闲不住,非要去地里扬粪。对了,你爹从城里买了几车肥料,卸到地里了,你爷爷兴奋极了,也不嫌臭,也不嫌累,天天长在地里。午饭还是我送去的。”
富贵说:“我回来晚了。我去地里看看。”
娘说:“天黑了,该回来了,饭已经熟了,你洗洗等着吃饭吧。”
正说着,一声咳嗽传来,爷爷扛着铁锨回来了。看见富贵就说:“喝!贵儿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忘记家了呢。”
富贵上前接过铁锨,靠在墙上:“爷爷,怎么会。不回家,怎么带回杏福呢?这次不回,怎么春耕呢?”
爷爷呵呵一乐:“就知道你会说。粪扬起了,明天得雇个牲口,耕耙耩种,活还多哩。”
富贵说:“种子呢?种啥呀?”
爷爷拍了拍身上说:“种子,有棉种,玉米种,麦子种,还有黄豆绿豆芝麻,反正能种都种上点,吃的时候拿出来就有,方便,不用买。留下近村的一块地,种菜。”
说话工夫,娘和杏福摆上碗筷,端菜端饭:窝窝头,炒鸡蛋,咸菜丝,小米稀粥。家里的饭,再普通,也极为香甜,娘和杏福做的,暖心哪。富贵吃得很快很香,吃了两个窝头,喝了两碗稀粥,手背一抹嘴说:“饱了。”
爷爷用筷子点点他:“你呀,从小就这样,狼吞虎咽,饥一顿饱一顿,都是穷饿闹的。结果呢,酸水从小就冒。现在是在家里吃饭,也不少你的,吃那么快干嘛?细嚼慢咽嘛,谁也不抢你的。”
富贵嘿嘿一笑:“习惯了。”
杏福也吃饱了,看着富贵问:“从小跟着爷爷跑,你会干农活吗?”
富贵说:“会呀。再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丢丢(跑)呀?”
娘收拾饭桌笑了:“你这小子,说着轻巧,到时候看你丢人现眼。”
富贵说:“娘,你也瞧不起俺。等种地的时候再说!”
接下来几天,富贵和爷爷一起干农活。富贵家人缘好,平时凡是村里的锔活,只要找上门,就会马上锔好,不耽误使用,还是免费的。所以,他家租用人家的大牲口,利用人家空闲来耕耙耩种,人家也不要钱。爷爷过意不去,就送半袋子草料。旱地种耐旱的作物,有井的水地,就种上春小麦、春玉米。近村的菜地,也撒上了菜籽。
这天,富贵与爷爷正在地里忙活,就见官道上飞来两人,近了吆喝一声:“张师傅!”
富贵抬头一看,原来是修队长和小李,洋车子在田头支上,就走过来,挽了挽袖子,上去要把爷爷手中的铁锨接过来,爷爷急忙说:“嗨,你们是公家人,事多,这活我能干。”
修文中说:“爷爷,你不认识我,我与富贵可是好朋友。不信你问他。”
爷爷恍然大悟:“富贵说的解放军班长,就是你吧?哎呀,你可是干大事的,这农活就不用你们搭手了。”
修文中说:“爷爷,我也是农民出身,活不下去才当兵。所以,干农活,可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不信,你看着。”接过铁锨,挖土培畦,平整土地,利索得很。
爷爷呵呵笑着说:“有劳您了。”从腰里取出烟袋锅,在烟袋里搲了烟叶,拇指摁实,右手火镰,左手火绒,咔咔咔!火星飞溅,火绒着了,顺势按在烟叶上,吧砸吧砸嘬了几口,冒出烟来,才蹲下来说话。
爷爷眯着眼说:“看上去,你真是农家出身,农活很利落。”
修文中搭着话:“爷爷,说实话,我从八岁,就给地主家放羊,后来大一点,就干地里的活,那时才十三四岁。可苦着里。苦不怕,吃不饱也能熬,可动不动被毒打才是最可恨。一气之下,把地主家羊群赶跑了,正好八路军路过,就干脆连羊群一起当兵了。”
爷爷、富贵都哈哈大笑起来,小李也忍俊不禁:“队长,你还干过这好事呀,佩服之至。”
爷爷加上一句:“干得好,要是我,也这么干。”
修文中转换话题说:“富贵,看你这日子过得,很滋润呀。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共产主义生活。”
富贵忙说:“哪呀,牛是借人家的。我家连一条牛腿也没有。”
爷爷说:“富贵想得远,给我说,新社会了,自己做主,干几年,买牛,买马。反正他说,是解放军说的,往远处看,亮堂着呢。”
修文中点头说:“对着哩。全国解放了,三座大山被推翻了,马上就要建立新中国,咱们老百姓都会过上幸福日子。这可不是梦,是真的。”
爷爷说:“队长,干这半天了,歇歇畔,喝口水。”
四个人坐在一起,从瓦罐里倒水,轮流着喝水。修文中说:“富贵,你愿意吃公家饭不?”
富贵一愣,摆着手说:“公家饭?我可不行,不行。”
爷爷疑惑说:“我们这手艺人也能吃公家饭?”
修文中说:“县里成立了一个文管所,有好多文物需要修补,需要你们这样的人才。”
富贵说:“怎么会想到我们?”
小李说:“你还不知道呢,古墓被盗案已经破获了,一百多件文物被收缴,这个团伙利用兵荒马乱的时候,大肆偷盗古墓,甚至有点财物的现代墓也不放过。那个老焦会看墓穴,大当家叫钱地鼠,不知跟谁学了搬山倒斗术,盗墓挖洞有一套,每次就是他下去取物,洞口很狭小,但他有办法钻进去,还能钻出来。很多文物被偷偷卖掉,我们正在追赃——那三块屏风,被你这么一修补,那家伙,简直是雪中送炭……”
“什么雪中送炭,那是锦上添花,你这家伙,说话驴唇不对马嘴。”
修文中笑着纠正:“人家专家看了你的钯钉特别是那几个花钉,简直惊呆了。连连赞叹说,这手艺,太不可思议了,说花钉锔得比没有锔的还美,说是什么来着?诶,对,相得益彰,锦上添花。还说,你是个人才,要招你加入文管所呢。”
爷爷说:“他能行?没读过书,丢人不说,耽误公家大事那可不行。”
富贵也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会一点手艺,可干不了大事。”
修文中拉起富贵的手说:“别这么说,啥干不了?要说你这手艺,我才真干不了。我也不识字,参军后才学习的,不是我让你吃公家饭,是人家专家说,这样的人才了不得,不能为公家所用,太可惜。让我找到你,说服你。”
爷爷摇着头说:“不行,不行。他就是会锔碗补锅钯大缸,别的也不会。公家需要干活,叫他去干就是,干嘛还要吃公家饭?公家饭那么好吃,啥人也能吃?不行不行。”
修文中一看,还有难度,只好说:“好吧,这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商量商量再说。不过,富贵要去做一个笔录,别怕,就是说明大当家和老焦让你修屏风的前后经过,说清了就没事了。你看啥时有空去城里一趟?”
富贵为难地说:“修队长,这不,种地离不了,农时不能耽误,等忙完地里的活,我就去行不?”
修文中想了想说:“好吧。我等着你。”
29、文管所
富贵终于去文管所报到了,这已经是七天以后了。
与家里商量了两天,听到爷爷反对,娘不置可否,富贵嗫嚅说不定,杏福说:“他们都是好人,给公家干活就是为好人干活,新社会了,就是给自家干活,还是去的好。再说了,咱光干活,不会别的,就不乱掺乎;不愿意吃公家饭,就还回来不就是了。”
娘附和说:“福儿说得对。贵儿去干着看,干得了就干,干不了还回来,别误了公家的事。”
爷爷说:“那就去吧。我就是觉得,手艺人与公事不相干哪,人家让咱去是看得起咱,去了就好好听话,把事干好。”
富贵坐在文管所的办公室,浑身不自在。
这是一座老房子,与四合院差不多,两进院子,前边办公,后院是库房。迎接富贵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握着富贵的手说:“嗬,这么年轻啊。了不起呀,这么年轻,做的活这么精细,难得,难得。坐坐坐,喝水。”热情的让富贵手足无措。
富贵接过水杯,暖着手。
此时,杨柳吐芽,燕子筑巢,但春寒料峭,小风还是挺凉的。一大早出门,路上行走,脚热手凉。喝了一口热水,立刻感到了温暖。
“哦,富贵同志,我姓沙,就是沙子的沙,叫沙聚宝。在文管所负责,以后叫我老沙就行。”
听到同志二字,富贵浑身一紧,这称呼很亲切,但也很陌生。他在为解放军补锅的时候听到过,队伍里就是同志、同志的称呼,同志之间亲密无间。那时他很羡慕这个称呼。现在,他也成为了同志的一员,心里很是激动:“同志!我也是同志。”激动地“哎”了一声,声音带着点颤抖说,“沙所长,让我干啥活,家伙什儿都带来了,现在开工吧?”
沙所长说:“别急,早饭吃了没有?”
富贵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说:“带着干粮呢,喝口热水就行。”
沙所长忙说:“那可不行,咱们这有伙房,有热菜热饭,虽然过了时间,没事,我让师傅给你热一热,吃了再说工作。”
过了没一会儿,沙所长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条,富贵闻到香味,口水差点流出来,过生日才能吃上,嗯,就是差一个鸡蛋。唏哩呼噜吃完,一抹嘴说:“所长,吃饱了,干活吧。”
沙所长笑着指着他:“你这个小同志,心很急嘛,好,走吧,先看看东西,再说干活。咱们所人不多,拢共五个人,小李、小赵、老程,还有一个女同志小文,有事都出去了,那个小李是我的徒弟,对古董文物有研究……”
说着话,沙所长领着富贵来到后院,打开一个仓库门,进入库房。库房里一股霉气扑来,那里有富贵闻到过的那种土腥气。屋中间就有一张长方大桌子,上面摆了一桌子瓷器,还有铜器,地下大大小小东西靠着墙根,好的放一起,坏了的放在一起。在坏了的一堆里,有瓷器,也有铜器,还有陶器。以及木箱子、藤条箱、皮箱之类。不过,箱子破破烂烂,这也是宝贝?富贵看不懂。富贵的眼睛只盯着那些有毛病的瓷器和陶器。他走到墙根,蹲下,拿起一个花瓶,花瓶内放着碎片,晃了一下,响起脆耳的声音。富贵伸手掏出三块瓷片。
沙聚宝叹息一声说:“这可是一件宝啊。你可知道这叫什么名字?”见富贵没有回应,就自顾自讲道:“这是乾隆皇帝时代的重宝,叫八宝纹尊。青瓷,好看不?这件青瓷瓶,是仿造了古代的青铜器造型,优美古朴,关键是纹饰绘画,通体满彩,一笔一个图案,用料嘛,看上去满高级的,我的水平赶不上我的老师,不过,这个瓶儿逐层次画出海浪,缠枝西番莲、莲托八吉祥纹,就是海浪也不是一下画出来的,是先画第一层,最后又是一层,六层啊,清晰而可辨,复杂且流畅,每层还有主题对应,了不起呀,我一眼看到就感到特别钦佩,古人艺术水平怎么这样高呢?他是怎么设计怎么构思的呢?要不说,连皇帝都喜欢呢。”
富贵仍然没有答话。不是不想答,他答不了。他就是觉得好看,还感到惋惜:好好的东西,怎么会碎了呢?两个人文化水平不同,职业不同,自然想的就南辕北辙了。也是,富贵是匠人,匠人做的是手艺,而沙聚宝做的是保护和鉴赏,两个人想法就不会在一个平面上。见富贵随手拿起一个罐子,在手上转着看,上面有一道裂璺,从头到底,也不知道怎么碰的。
沙聚宝指点着说:“这叫将军罐,你看,罐的盖子顶是宝珠顶的形状,特别像古代将军的盔帽,明清的将军戴的就是这样的帽子。满清早期造型沿袭了明代形状,直口,丰肩,敛腹……”沙所长滔滔不绝,似乎在卖弄肚子里的知识。富贵嗯嗯着,似乎听到了,也好像是敷衍,反正不说话,只是仔细看。沙所长才醒悟过来,这个小家伙已经进入匠人角色,一心琢磨的事怎样修好瓷器。“这小家伙,有意思。”沙聚宝不再做介绍,只看着富贵。
富贵一件一件将地上摆着的破损瓷器观察了一遍,大约有二十多件,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三个小时。沙聚宝见富贵站起来,搓着手不言语,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就小声问道:“这些破损物件,好修补吗?”
富贵过了一会儿才说:“所长,要修好不难,就是费点功夫。二十多件,哦,大大小小二十六件,要准备材料三天,剩下的就是修补。我的手艺也就那样,尽力吧。”
沙所长听了,笑着说:“好,没问题。不过,刚解放,虽然咱们的资金不富裕,可咱们人少,三四个人,省省也就有了。”
富贵也笑笑说:“所长,俺是走街串巷的手艺人,吃苦受累惯了,能吃上热乎饭就行。其它你也别忙乎。我看也没多少活,最多一个月就好。”
接下来,富贵按时上班,到点下班,与走街串巷确实轻松多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在小院里打转转。二十几件瓷器,不到二十天就干完了。期间,沙所长没事就看富贵锔瓷器,陪着说话。这真的是一门手艺,而且不是一般的手艺。瞅着富贵干活,简直是一种享受。一招一式,精雕细琢,不是创作,与创作无异。在不知不觉间,被迷住了。这手艺是三百六十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就跟草木山石花鸟鱼虫一样,那锔的每一支钯子,每一朵花钉,呈现出生机勃勃的气息,让每一件瓷器萌发了新的生命,本可成为弃物的物件,各自有了安身立命之处。沙所长心里感叹着,不住问:“我看你在修补之前,总会抚摸它们,连一片也不会放过,那么仔细,那么认真,你在摸什么?”
富贵应声答道:“嗯,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我觉得,釉面就是瓷器的脸,胎质是瓷器的骨架。我这手摸,好像是跟它说话。我的手摸一次,就能知道大致情况,再摸一次,心里就有了它们。摸仔细了,能见到它的纹理呀,缝隙呀,裂痕呀,还有它裂变纹路什么的。有时候光用脑子不行,还要用心去揣摩,去体会,才能做到心到手到,才能精通。”
沙所长若有所思:精近乎于道。这就是匠人精神的内核。他们或许不知道什么叫做精益求精,但他们知道,精是一生追求的大道。客户满意不是终极,自己满意才是终极目标。可惜,有的匠人终其一生,让自己心满意足的却没有几件。要是自己都满意了,那不是更进一步了?意在匠心,就能把握瓷器的精髓。一个人越向往的东西,越不容易得到。有的人对境界的永恒向往与追求,终生不止,孜孜不倦。而他向往的境界已不期而至,只是心已自迷而不知。
沙所长感慨叹息:物件的审美,何来美丑?怎分贵贱?比如瓷器是美的,破损了就是丑了。但是经过匠人的妙手,丑在瞬间变美了。因为人对于物件有了新的认识,做出了新的判断,美似乎有了新的标准。
富贵锔好的最后一件瓷器,是一件定窑瓷盘,浅腹,圈足。里口有两道凸起弦纹,里面能认得清的有莲花、荷叶、牡丹,上下相错,花纹复杂而,盘内外施白釉,最引人注意的是釉水流下所产生的泪痕,这也是定窑的一个特征。可惜,有了裂璺,裂璺从盘底一直裂到盘沿,富贵拿在手中小心翼翼,就怕一用力就掰开了。看好位置,用线绳固定好,放在双腿间,开始下钻。沿着裂璺,在两侧打了两排钻孔,沙所长准备的材料是银钉。公家用银钉不是说用就用的。是申请了多少次,才给批了一点,大概不到二两银子。那时候刚建立政权,财政拮据,能磨下点银子,说明沙所长有本事,面子不小。当最后一颗银钉锔上去,敲击平整,抹上油灰,擦拭干净,这才放下。舒了一口气,似乎放松下来。站起来,解下那件百纳围裙,抖了抖,叠好,放下。来到门外,呼吸了新鲜空气,拍拍身上,望着天空:都快一个月了,地里的禾苗长势怎么样了?心里还真的惦记。当然,惦记在心的还有杏福以及杏福肚子里的孩子。五个月了,想想心都要跳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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