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失落
一晃两年过去了,文管所收回了门店的无偿使用,要按行情收费。队长三叔觉得不上算:三个人在城里消费高,挣点小钱还不够嚼裹的,原来在店铺里还投入不少,算起来得不偿失。队长三叔是个精细人,算账算得清,吃亏的事决不干。再要租用店铺,心里不大愿意。再说队里的工副业多,劳动力很少了,在外面挣的那点钱,也看不上了,所以,当富贵说起租费的时候,一口拒绝:“算了,咱们不租了。修修补补,还不如露天弄个摊子省钱又赚钱呢。都回来吧。”
富贵一听心凉了。也是,修钟表收音机比锔活还挣钱呢,锔活的活路越来越窄,除了孙掌柜几个喜欢收藏的人,谁家摔个碗跑来修补呢?生活条件好了,再买一个就是。有的家庭干脆一买就是一套。人家说,旧的不走新的不来,勤俭节约?人家哼哼一声说:“浪费才是做贡献,不然钱怎么流通?”
文管所的活儿也不多。沙所长李所长看到富贵也尴尬。来说收租费的事情,不是俩所长出面,而是让财务出面。所以,富贵收拾东西打包要走的时候,沙所长倒是客气地送了一送:“呵呵,张师傅,这个对不起,我已退休,人老言轻,不顶事了。你看现在这社会,人们追求的是利益最大化。没有钱,一切无从谈起。还有,县里也过问这租房的事情,看着里面有没有利益输送,说白了,就是我们是不是吃了你们的好处。你看你看,这从何谈起?你的手艺没有说的,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多。”
富贵忙说:“沙所长你客气了。本来,白占着房子,也是我们太拿自己不当外人了。人家旁边月租房费几百上千的都有,我都清楚。占了两年,一分不花,心里不落意得很。白占不算,还一次也没有请过你们。这样,我把东西先搬走,我不回村,定个时间咱们坐一坐,不知道行不行?”
沙所长叹口气说:“说起请客,应该是我请。从认识你开始,你就跟所里做了很大贡献,不求名不求利。即使为所里修补古董,也没有坐地起价,而且要价比较低。我看,你这门手艺,没有传承,早晚会消失的。所以,我的建议,只是建议啊,应该适当提高一下价格。手艺本身也是值钱的,有喜欢的还是找个徒弟带一带,也不能让这手艺丢了,是不是?我就是这么一说,张师傅你琢磨琢磨。”
富贵听了无语了。现在的年轻人,做啥工比这挣钱快多了。这个需要的不光是年轻,需要的是热爱。不热爱,就算教给他,他也学不进去。就算学进去,人家师傅领进门,修行全靠个人。没有悟性,不努力钻研,一样做不好,吃不开。富贵爹就是例子,家里师傅很厉害,就是学不会——不是学不会,他不喜欢,你能奈它何?遂叹口气说:“沙所长,这个事,不是我能说了算的,走到哪儿说哪儿吧。走了。”把钥匙交给沙所长,与丰收四林分手,骑上车子回家。
刚进门,就见杏福在摘丝瓜。杏福看到富贵忙说:“还没晌午,还不到十一点呢,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诶,把东西都搬回来了?不干了?”
富贵摇摇头,支上车子,把东西取下来,走到屋门口,不知道放到哪里合适,东瞅西看,又回到大门口,放到门后角落。拍拍手,一言不发。默默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眼珠不错盯着什么,连杏福跟进来都没看到。
杏福把手在富贵眼前晃了一晃,富贵似乎没看到。杏福慌了说:“今儿个这是怎么啦?着魔了,遇鬼了?平时不这样呀?”杏福唠叨着放下丝瓜,搓搓手,来到富贵身前,“富贵哥,你可不能吓我,啊?”
一声哥,把富贵的魂魄拉了回来。富贵眨巴眨巴眼,摇摇头:“诶,回家了。福儿,我多会回来的?”
杏福见他这样,以为生了病,心一急,眼眶忍不住湿了:“你呀,病了?”用手摸摸富贵的额头,“不烫啊。到底怎么啦,啊?”
富贵推开杏福的手说:“哪来的病。这多少年,你见过我感冒发烧?净瞎猜胡。”
杏福望着富贵:“可你回来失魂落魄的,吓得我心里发抖,你摸摸,这心跳得多厉害呀。”
富贵叹口气说:“不跳那是死人。福儿,我没事。你做饭,我饿了。”
杏福忙说:“嗯,等着,炒丝瓜,还有炒鸡蛋,马上就好。”说着快步出门到厨房去炒菜。
当杏福把饭菜端上桌子,看到富贵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杏福心疼,有心叫醒他,又担心他太累,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听有人敲门。杏福出去,把大门打开,见一个老人站在门外:“你找谁?”
老人说:“我叫沙聚宝,是张师傅的朋友。”
杏福说:“哦,原来是沙所长,富贵经常说起您。快请进。”
沙所长边进门边说:“哦,我现在退休了。与张师傅有多年交往,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今天见张师傅收拾东西时,心事重重,怕他有什么事,就打听着过来了。”
杏福随手关上门:“他一进家,就不想说话,这不他说吃饭,炒菜的功夫,就睡着了。饭端上来了,我正寻思叫醒不叫醒呢。”
沙所长进屋,见富贵坐在椅子上,歪着脑袋酣睡。杏福做手势是不是要叫醒,沙所长摆手止住。沙所长也歪着头看着不说话,心想:这家伙,与锔活儿连在一起了。可惜,这快节奏的生活,人们不大理解这种艺术了。杏福搬来一个凳子,请沙所长坐下。杏福取来杯子,放茶叶,提起暖水瓶倒茶水,递给沙所长手中。
杏福小声问:“是不是门面不让占了?”
沙所长轻声说:“不是,是合同到期了。当初就是让免费使用两年。我看这不是问题。主要是村里不愿意续租,关键是这种修修补补的事,赚钱少,收入又不固定,饥一顿饱一顿,赚多赚少不说,每月还需要交租金几百元,所以,村里可能觉得不上算,就不续租了。现在最主要的是,张师傅觉得这锔活儿没有前途了,感到失望了。这是心病,所以,我来看看他,劝劝他,想法排解排解,看能不能让他想通。最主要的是怎么样坚持下去。”
杏福叹口气说:“好几个月了,他都在念叨,手艺要在手里丢了,不甘心,又无奈。我觉得他挺可怜的。就劝他,哪有一辈子不倒的捻捻转儿?不时兴的东西多了去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我说他,你看煤油灯,现在谁还用?电灯用起来多明快,是不。可他就说,那不一样,不能一起比。”
沙所长笑笑说:“还真的不能一起比。说实话,张师傅这手艺,是艺术,也是技术。很少很少的人才掌握这种技术。能掌握这种技术的,必须有天分,有悟性。别觉得没啥用了,在有些地方还真离不开,比方文物维修,这种技术就很重要。”
杏福点头又摇头:“可惜,这么好的技术,用处不大了。其实,我知道富贵心里在想啥。他这几年,一门心思就惦记他爷爷的话。他就怕在自己手里,把这技术弄没了,所以,他让我们建国学,学会了,干不干这一行是另一回事,反正有人会,就行。”
沙所长喝了一口茶:“那个孙掌柜你知道的,我们也认识,平时,我们探讨一些瓷器方面的知识,对张师傅佩服得很哪。闲聊中说起锔活这门技术,这是传统文化,也算是再创造,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可不能断了根。国家有这方面的保护政策,我想我要做点什么,我退休前,好歹是县政协委员,就写了个提案,把县里的现有的老手艺理一理,交上去了。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光保护不行,还要有继承,才有发展。人才断流,是一个问题,投入也是一个问题。没有钱,空说保护,都是不现实的。不赚钱,一家子吃饭都是问题。”
杏福一听眼睛就亮了:“您说的真好。我也觉得这样下去,这活没法做了。就算有活儿,一星半点的也养不住。想多要点钱,也不知道该要多少,熟人不好讲价,生人,人家不干。所以,我说不行就摆个菜摊,卖菜去。”
沙所长笑笑说:“看你说的,办法总会有的。只要引起上边重视了,就好办了。”
沙所长明白,很多手艺人,用其一生绽放他们最美好的一面,用最好的技艺,成全人们对他们的信任。即便这最平凡的手艺,也放射出耀眼的光来。他们从不自轻自贱,也不偷不抢,更不去祈求于任何人,他们靠本事吃饭,用自己的努力,默默地创造着一种新的艺术,用不着去看别人的眉眼高低,他们安静平和过着自己的生活。生活虽然贫困,但从没有放弃追求着属于自己的富贵和幸福。可以说,他们活出了快乐和自我,这才是上乘的人生世界。可惜,大多数人钻到钱眼里去了,当他们回首过往的时候,才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有健康快乐才属于人生的目标。
这时,又有人敲门,沙所长对杏福说:“我猜,是孙掌柜来了。”
杏福要去相迎,孙掌柜自己推门进来了。孙掌柜与富贵、杏福很早就熟悉了,与富贵爹娘做了邻居后再次见面,感到了人生之巧,没有其他了。所以,平时吃了晚饭,养成了遛弯儿的习惯,有时候专门到富贵家坐一坐,聊一聊。富贵在城里开了铺子,来往就更多了,与富贵谈天谈地,谈收藏,讲传闻。富贵在这方面不擅长,还都是孙掌柜说,富贵、杏福听。有一天孙掌柜说到了王家,杏福很在心,就多问了几句。孙掌柜就说,王本天死了。他在监狱里呆了几年,出狱后在运动中两口子被批斗,连气带病,死球了。也是巧劲,他死后三天,他老婆跟着也死了。人们说是王本天把她叫走了。丢人现眼,还留着做啥?一起走得了,不走不行。黄中仁出狱后,家里人都不接纳他,他只好孤身一人过活,后来在运动中也被批斗,在一个晚上不知所踪。倒是王大才出狱后,去香港找他老婆和弟弟去了。还有,他家被截回的古董,好多也被毁了。后来收拾起来的,还放着呢,残破的不少,残片更不少,听说找人修复了。但是就是达不到富贵修复的样子。嗨!宝贝呀,糟践了。富贵只是听,杏福对王家的事情很关心,问这问那,心里可解气了。
孙掌柜这次来,可不是闲谈。他去了服务室,发现关门了,这才拐到富贵家,看看怎么回事。
沙所长走出屋来,打了个手势,轻声说:“张师傅心累了,饭还没吃,睡了,还是在椅子上。”
杏福搬出两个凳子,俩人就坐在柿子树下说话。杏福又搬出一张小方桌,放在两人面前,然后取茶壶茶碗,倒上水,让两人聊天。
孙掌柜说:“怎么关门了?”
沙所长说:“原来免费租,到期了。村里不租了。这不回到家就闷声不响睡大觉。我来了会了,还没醒。”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主角还是富贵。都说这孩子厚道,手艺精湛,但时代给他留下路越走越窄,实在是太不应该。随即谈起提案的事情,沙所长说国家重视起来了,通过应该没问题。但是县财政能不能负担得起,才是问题。实际上,国家能拿出一部分资金,保护非遗项目,就很不容易了,省市县如果配套措施跟得上,说白了还是资金方面给与支持,就有希望了。至少,让这些手工项目保存下来,传承下去,这就是功德无量的事情。
正在这时,就听富贵长吁一声,伸长胳膊,闭着眼说:“福儿,我饿了。”
杏福忙上前说:“饭菜给你盖着呢,现在吃……”
没等说完,富贵眯着眼,像是回味:“福儿,刚我梦见爷爷了,他说让我把建国培养好,继承下去。正说着,沙所长来了说国家有政策,要申请啥,批准了,呵呵,这梦真是的,好笑。”
杏福小声说:“还做梦呢?沙所长孙掌柜来半天了,就等着你做梦做醒了呢。”
富贵一听,睁开眼看见门外的两位老者,笑微微地望着他,正喝茶水呢。见富贵要迎出来,忙说:“先吃饭,吃饱喝足再说话。”
富贵问:“沙所长,孙掌柜吃了吗?一起凑合点?”
沙所长摆手说:“你吃吧,我们吃了过来的。”
富贵说:“那好,晚上不走,喝点。”说着拿起筷子忙扒拉饭菜,大口大口吃着,差点噎着,喝了一口汤,伸长脖子咽下,喝完一碗汤说,“饱了。”说着出屋来到二老旁边,“让二位见笑了。”
孙掌柜笑着指着他:“听说你无事可干,我给你找点活。”
富贵两手一摊:“刚想清净点,你又……”
杏福旁边插话:“清净点?我看你舍不得吧?”
沙所长说:“张师傅,提案已经递给上头,啥时候开会还需要点时间。这一阵子,我与孙掌柜商量一下,你还是开个铺面好。你别急,听我说。孙掌柜说他有一间闲着的临街房,还算宽敞,有二十平方吧,没有出租,就把临街一面打开个门,简单装一下,就行。”
富贵有些茫然:“这样,孙掌柜不是吃亏了吗?”
孙掌柜说:“吃亏是福。那个地方虽然偏点,但安生。适合你在那里干。张师傅,你这一行不能没有。那天,福兴镇来了几个老朋友,你知道那个当铺的掌柜?对,老刘,他的儿子和朋友出资,在城里联合着开了个信托商店,专门做寄卖,就是接受客户的委托,代卖旧货。价格呢,当然跟新的不一样。有的东西,按协商好的价格,等卖了后商店按比例收手续费;有的呢,商店直接作价,收了自己卖出去。这里面就有古董。委托寄卖的古董就有损坏的,需要修复。这就是你的买卖了。说实话,我也入了一股。说起来,是自己的买卖。”
富贵听了感动不已,有这么多支持自己的人,不干对不起热心的朋友:“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了。我豁出去了,就是赔钱也要把这手艺传下去。”
杏福也很高兴:“那天,建国也说,抽出时间帮着干呢。”
商量完具体细节,二老告辞而出。
41 传承(完结)
张富贵的店开张了。这次的名字,是建国起的,叫做“福贵工作室”,就是把父母名字各取一字,放在工作室牌匾上。建国爷爷问:“这多直白呀,太俗。”
建国说:“爷爷,别看俗,大雅才大俗是不是。常说的福贵绵长嘛。如今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国家人民盼望的一是富强,二是富裕,三是幸福。父母追求的一生,就是老百姓一生的写照。追求一辈子,图的就是平安、富贵、幸福。不是吗?”
建国的爷爷奶奶点头说:“也是。当初你爹取名叫富贵,太爷爷说是迈着双脚追赶富贵,你娘是为了找幸福,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啊。这个名字好,有嚼头。”
建国去工商税务办了营业执照和税务登记,富贵是当仁不让做了老板。开业那天,亲朋好友来了百十个,鞭炮齐鸣,烟气升腾,遮掩牌匾的红绸子,被富贵缓缓拉下来,金光闪闪的“福贵工作室”,亮在人们眼前。
大门两侧还有隶书对联,右边是:
市上数百家,此是古董新生地;
左边是:
巷里尺寸地,可为修复故旧乡。
对联用桐木雕刻,顶端刻有篆字“锔”字,可谓古色古香。
富贵的工作室很简陋,没有花里胡哨的装修。室内一拉溜柜台,里外有别。外面摆了一张长凳,可坐四五人。里面墙角处,放了火炉,竖了烟囱,还摆了一个鼓风机。靠窗户处,安装了一部电话。电话两旁是简易沙发,沙发前是长茶几,茶几上是建国给买的紫砂茶壶,配四个小茶盅。其它就是常用的东西。不过,有了上次被盗的教训,这次添了一个二手的大保险柜,放置一些贵重的物件。墙上倒是挂着一些牌匾,有“优秀非遗传承师”,这是国家承认的称号。而有些牌匾就有些吹嘘的成分了,但那是朋友亲自撰写或者请本地书法家书写的,比如“匠心独运”、“巧夺天工”、“锔艺精湛”等,反正富贵技艺超群,并非吹牛,所以,人们来了,看的是他的手艺,而非牌匾上的字句。
富贵每天早八点开门,先在门口站一会儿,欣赏一下来来往往的人。然后进屋,掀开柜台板子进去,孙掌柜就来了,好像他也来这里上班一样。孙掌柜来的比较多,主要是信托那边的古董修复,都是孙掌柜接洽。孙掌柜一进门,看富贵正坐在沙发上饮茶,笑着说:“看你这日子,滋润着呢。安上电话了?好好,以后联系方便了。”
富贵忙让孙掌柜坐在沙发上,从紫砂壶中倒了一杯茶,坐下说:“嗨,这电话可有可无。你就说吧,打不打,每月几十块没了。就这千八百块的电话,也打不了几次,建国那小子非给安上。”
孙掌柜说:“诶,现在谁家没有电话?有的想安装还安不上呢。你还烧包哩。”
富贵笑笑说:“还有这紫砂茶壶,他说一百多从南方捎回来的,孝敬我的。可咱享受不了啊,咱一辈子喝水也好喝茶也好,都是大号缸子,凉差不多了,咕咚咕咚喝,这玩意跟喝酒一样,不解气啊。呵呵。”
孙掌柜指着他说:“你呀,有福气呀。儿子多孝顺啊。享福吧你。”
开张以来,每天都有活儿,信托那边,隔三差五送些陶瓷器皿来,也有铜器之类。凡收购的古旧器皿,有损伤的都会送过来进行修复。价格当然不是一般的锔钉价格了,沙所长、孙掌柜与富贵商议了一下,与物价部门也进行了沟通,定价包括了艺术构思和创造的脑力劳动价值。
生活总是在平淡中继续的。富贵的生活又归于平淡,而且,他自己觉得很是满足。这比起青少年时代来,实在是差别太大了。那时候,风里来雨里去,冬寒夏热,用一双脚丈量生活的道路,还要担惊受怕,那是过得啥日子?现在,粗茶淡饭,自在随意,能维持住自己的手艺,这就够了。自认为没有辜负爷爷的遗愿,这就行了。儿子建国的手艺也能马马虎虎,至少,文化水平高,读书多而杂,对老物件有自己的见解,在修复方面有独到的见识,构思设计的图样很受沙所长孙掌柜的赏识,沙所长对富贵说:“张师傅,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看来,你不会被饿死了。建国这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些方面胜过你了。不知道在技术上能不能超过你。”
富贵嘿嘿一乐:“超过我,就对了。要不,打着我的旗号,我会丢人的。”
孙掌柜哈哈大笑说:“张师傅,骄傲了,过去你不是这样子的。”
富贵说:“过去咱夹着尾巴,过了多半辈子,现在老了,不夹尾巴了,比起大师来,应该是那个啥来着……”
沙所长接上说:“是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富贵说:“是也不是。有过之不敢说,无不及更不敢说。我爷爷说的那个大师的作品,我还真没见过,我爷爷说那是绝品,那肯定是绝品。可惜我不能亲眼看看。”说着叹气,“其实,还是爷爷说得对,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还有,活到老学到老,艺无止境,这都是爷爷告诉我的。说实在的,中国这么大,三百六十行,哪一行不藏龙卧虎?再者说,干我这一行的,不可能就我一个,还是低调吧,尾巴该夹就夹起来好。嘿嘿。”
孙掌柜说:“那天我看你们家乐乐也鼓捣着锔啥呢,弄个瓦片在那里吱扭吱扭呢,一招一式,有模有样,后继有人了。”
富贵笑起来爽朗了:“是,是,才几岁的小孙孙,不知道啥时候,迷上这玩意了,可能受他爸爸的传染。嗯,只要不耽误他的成长,愿意学就学吧。反正我还能教。”
两位老人不陪着的时候,富贵就独自忙着自己的事。金刚钻发挥着独有的作用,瓷器焕发着生机。修复瓷器,金刚钻是少不了的,但关键还是人。有本事的人,认真钻研锔补技术,才能也敢揽下瓷器活。所以说,做大事也好,干小事也罢,就跟揽瓷器活一样,必有有本事。揽多大的活儿,就得有多大的本事。人活一辈子,就必须有一手过硬的真本事。这才是立身之本。
这天星期天,富贵正在锔一件瓷壶,将最后一个锔钉打磨平滑,正在欣赏,就见孙掌柜急匆匆赶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托着一个包裹。
富贵忙站起来说:“孙掌柜来了……”
孙掌柜没接话,对着年轻人说:“小涛,来来,快让张师傅看看。哦,轻点放,轻点……”
叫小涛年轻人把东西放在台面上,解开包裹,,是一个锦盒,打开骨签,掀开盒盖,里面是一把紫砂壶。孙掌柜对富贵介绍:“这是老刘的最小的儿子,叫小涛,就是他还有几个年轻人开的信托商店。昨天,有人送来这件东西寄卖,我一看,好家伙,稀罕物啊,见过锔的花钉多的,没见过这么多的。数一数,全身上下,足足十一个,全是花钉,看上去眼花缭乱,可惜的是。壶嘴有些残了。这不,今儿个赶紧送过来,让你看看。”
富贵还没走到柜台前,建国领着乐乐到了。建国一眼就盯住茶壶,端详上面的花钉,嘴里喃喃说:“爹呀,这很像你说的那把壶。”
富贵走进来,弯下腰,扎煞着手,不敢下手摸,扭着头打量:“是吗?这真的是吗?你怎么肯定?”
建国说:“你看啊,这茶壶肯定不是摔的碰的,是一种特殊的方法弄裂的,不然不会没有碎屑出现,你看,这裂璺儿,一点缺少的东西都没有。再一个,从这把茶壶的看出,是一个老物件,有年头了,不是明代就是清代。不过,明代还没有这样修复的,估计是清代八旗子弟的做派。下面看看有没有款,要是有字,就可以肯定了。”
富贵托起来,仔细查看着花钉的花色,花钉的安排,纹路的走向,手法的变化,越看越像爷爷说的那个大师的作品。虽然爷爷没看到大师锔花钉的过程,但是,钻眼的直与斜,手法的轻与重,花钉的设计与打造,都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
小乐乐也挤人缝里看,人小个矮踮着脚也看不清,就拨拉建国:“爸爸,让开点我看看我看看。”
建国让开一点笑斥道:“你看看,你看看,你能看出啥?”
小乐乐说:“啥,满脸花!”
几人大笑:“满脸花?真的好像。”
建国说:“那年你满脸起水痘,就是这模样。”
富贵说:“让乐乐好好看,仔细看,记在心里。乐乐坐到台子上看,好,别碰到……”然后伸直腰说,“乐乐,你太太爷爷说,呵呵,早先八旗子弟里,有大玩家,花大价钱拿到大师做的名贵紫砂壶,不是去想怎么着养壶,二是想法子弄得更好看,没别的法子,就是弄裂。”
乐乐仰头看着爷爷说:“为什么呀?”
富贵说:“为什么?弄裂了再修复,反正是瞎折腾呗。谁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的?就是玩呗。他们吃喝不愁,就是玩,玩鸟玩鹰玩虫儿,啥新鲜玩啥。不知怎么地,一眼看上了锔活上的花钉。就迷上了。弄裂除了摔碰磕意外,还能怎么着?他们不知道怎么琢磨的,满心思就用到玩上了,还能想不出来?据说,就在新紫砂壶中装满黄豆,灌上水,你想啊,黄豆遇水就胀了,别看黄豆小,胀起来的撑力好大呢。硬生生将壶撑裂,再请锔匠用各种锔钉锔成花纹,甚至连壶口、壶嘴、壶把都以纹饰包嵌,更有的用金银水晶钻石镶嵌,这还是茶壶么?就是工艺品,锔活已经上升为一种锔嵌的手工艺术了。”
乐乐问:“爷爷,这是您做的吗?怎么您这么熟悉呀?”
富贵抚摸着乐乐的头:“我?要是我做的。我不就是大师了吗?我可差得远呢。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真的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这一辈子也赶不上人家。”眼睛的亮光闪了闪,又暗淡下来。
孙掌柜说:“张师傅,你很厉害了。这个能做吗?”
富贵说:“我好好琢磨琢磨。镶嵌的活儿我见过没有做过。虽然手法不同,技术应该是相通的。孙掌柜,这个物件能不能别卖?当做传家之物,还是不错的。”
建国说:“对呀,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恐怕存世的没有几件了,这真的是绝品了,时不时地观摩赏鉴学习,对提高技术有帮助啊。”
正在这时,沙所长李所长进门来。李所长说:“一听到有好物件,马上过来看看。建国的话我听了一耳朵,就是嘛,好东西出手,就不知道踪影了。我想,文管所是不是能有幸收藏。”
乐乐说:“不行,这是孙爷爷送给我爷爷的。”
人们一起大笑着:“这小家伙,也知道这东西是宝贝。”
乐乐说:“当然知道,我爸爸说,锔艺就是再创造,就是让残品有了新生命,所以,我要学习,就让她陪伴我。”
沙所长哦了一声:“说得好,比我的见识都高。张师傅,后继有人了啊!”
富贵微笑着说:“嗯,这小家伙天生喜欢这一手艺。修补一件瓷器的工序很繁杂,什么清洗、粘牢、做底色、造型、抛光、修饰等等,费时少了得五六天,多了就不好说了。现在他只是喜欢,有没有缘分,就看他的造化了。估计靠这个吃饭肯定不行。当做业余爱好,我也就知足了。我想的就是一个,不能让锔艺丢了。”
孙掌柜说:“看你一家这么执着,我回去给合伙人商量一下,把这件东西留下。至于留在那里,是你这儿还是信托店那边,咱们再具体商量。”
正在说着,门外进来一人,乐乐跳下台子,跑过去叫着:“奶奶!”
原来杏福来了,手里提着两个保温桶:“都几点了?快一点了,还不回来,就知道有事。我带饭来了。哎呀,孙掌柜沙所长李所长都在,饭菜不少,一起吃点,点补点补。”
沙所长李所长忙摆摆手说:“所里食堂有饭,我们回去了。这收藏的事孙掌柜可以商量一下。”
孙掌柜拱手说:“两位慢走。”
杏福摆开碗筷,取出一素一荤两个菜,几个馒头,盛上汤,几个人就在台面上吃起来。乐乐吃得尤其香:“奶奶,真好吃,你也吃。”杏福摸摸乐乐的头说:“奶奶吃过了,你是饿了。饿了吃啥也香。”
孙掌柜和小刘也不客气,风卷残云,只一会儿功夫,除了乐乐还不住嘴,都吃饱了。
小刘说:“这件物件,我爹说,张师傅喜欢,就送给您,您千万别客气,以后信托里的事还真的仰仗您呢。”
孙掌柜说:“对着那两位所长,我不好直说,以后,这件东西,张师傅您就留下尽情观摩学习吧。”
建国说:“这大贵的物件,可不行……”
小刘说:“其实,收过来也不算贵,人家急着用钱,几千块就出售给我们了。我们修复了也是卖掉。不是有句话说吗,好物件要送给有缘人。这东西与您有缘啊。”
富贵说:“怎么说呢?啥也不说了。这店铺孙掌柜免费让我使用,这宝贝您又送给我,这让怎么是好?那好,我也说一句,信托店里修复的东西,就收一个成本。建国你记住,就这样。”
小刘说:“那可不行。不如这样,建国哥对老物件有研究,可以做我们店的顾问,凡是收进的老物件,建国哥给把把关,别让我们收了赝品就是。”
孙掌柜拦住话头:“就这样。都不是外人,小刘说的是我们的意见。不争了。建国你看如何?”
富贵看看建国说:“那自然好。就是怕建国眼拙手粗,看错了就耽误事了。”
小刘说:“我那里有一个掌眼的师傅,我怕一个人的经历见识毕竟有限,万一有个疏忽,损失可就大了。所以,两个人商量着要牢靠一些。报酬嘛……”
建国说:“不提那个,我不会要的。再说我没有退休,不要提报酬。就义务的,就是通过鉴识学习提高自己。”
孙掌柜听了看着小刘说:“我看就这么着。茶壶就放你这里啦,修复好了,告我一声,我欣赏欣赏就行。不过,你可保管好,千万别被那梁上君子惦记上了。”
富贵尴尬一笑:“不会了,不会了。吃一堑长一智嘛。这不是保险柜就是放着宝贝的。嗨,干了一辈子,没有留住自己的半件东西,这临了了,倒是留下了别人的东西,笑话呀。”
孙掌柜说:“你呀,怎么说呢?见不到自己的作品?我那儿有,小刘家有,博物馆有,民间更多,你的手艺遍地开花,融入民间了,所以,才会得到社会认可,所以才被称为大师。”
乐乐望着富贵脱口而出:“大师爷爷!”
引起哄堂大笑。杏福拍拍乐乐的小脑瓜:“你这小家伙说啥呢!”
乐乐回头看着奶奶:“大师奶奶!”
人们更是笑得不可开交。建国忙对乐乐笑骂:“闭上嘴。”
乐乐对建国一个白眼:“你不过是个大师的小子而已。”
人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孙掌柜擦着眼泪说:“好好,大师的孙子厉害……那好,我们回去了。”
富贵说:“我送您!”说着掀开台板,就要出来。
孙掌柜忙拦住,还顺便开了个玩笑:“别别,您是非遗传承人,大师级别的,身份金贵,还是别劳您大驾,留步,留步!”
建国小刘杏福乐乐都听清了,一起大笑。富贵伸出手,指着孙掌柜:“你呀,过火了啊?那就慢走。”
孙掌柜和小刘告辞而去。
乐乐还在看这只茶壶,眨巴着眼睛,在想,这东西为嘛要撑破,还要锔好?建国叫了一声:“乐乐!”乐乐好像没听到,那个专注似乎钻进茶壶里去了,扭头望着父亲说,“爹,看乐乐着迷了,看来,这锔活儿要走远了。”
富贵看看杏福,笑着说:“嗯呐,看造化吧,希望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杏福说:“乐乐,你的爷爷不是啥大师,就是手艺人。以后不许说大师了,那可不是随便说的。”
乐乐歪着头说:“反正我以后要当大师。”
杏福说:“好好,以后的大师,加油。”
富贵把茶壶放入保险柜,锁好。回头说:“关门回家,今天咱也休息休息。”
杏福说:“对着哩。凭啥建国和乐乐有周日?咱也偷空休息休息。”
富贵深情看着杏福说:“对呀,偷空休息。可忙了一辈子,你也没有跟着我富贵起来。后悔不?”
杏福说:“后悔?我没听说过后悔,只知道,追富贵找幸福的时候,很有盼头,就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说着拉着乐乐,“还有快乐。”
乐乐笑着说:“幸福快乐回家了。”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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