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夸克 于 2024-1-8 12:01 编辑
鼻烟壶
一
过年如过关。腊月乍到,腊梅初开,妈妈就催促我回家过年:说今年好年景,年前就打春,春天花开,定亲更吉利。听到定亲我便头疼如春花开,愁杀过年。
年关是难关,曾祖父亲身制造的气氛,到他九十二岁无病而终,一直笼罩我家门墙。曾祖善医,闻名方圆百里。因为人生难保哪天不落下什么病殃,便都预付恭敬,只求病倒之日能得他老人家妙手回春;在病倒之前,前村后乡的老百姓从不登门造访老爷子,他们家家都有一个家庭神医叫“硬撑”,“硬撑”大夫不求一剂即愈,只求无剂而瘳。所以街坊四邻看见人们纷至沓来,便知是打卦算命,望活神仙断事解难。
曾祖算命有多神?当我第一次抓着他的胡子和耳朵提出此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全家人都一声不响,屋檩上小燕子都惊得缩头敛翼,连羽毛都不抖动。曾祖笑了,抱揽起我说,傻妮儿唻,大了识字再说。小燕子一激动,吧唧一堆清白屎屙下来,奶奶起身收拾,爸爸妈妈跟在后面说我来弄我来弄,跑出屋门,门口的海棠花纷纷扬扬落下,仿佛枝头雀跃声。
直到曾祖去世那天,大哭中忽然从零碎话头里连缀起来一个梗概,知道家人确实有理由忌讳那种设问,因为曾祖父早在四十寿宴上便算定自己即将死在小龙年大年夜。吃得香,睡得稳,天天武扎扎练螳螂拳,怎么可能啊。家里人半信半疑,却又倍加小心:一入腊月,曾祖母和姑祖母一步不离开曾祖父,睡觉都争着眼,不辨昏晓,做饭都闭着眼,浑不知咸淡。那年戊戌日除夕。头一天早上天朦胧明,曾祖父在雪天里打完拳,梳洗穿戴整齐,骑上枣色大马,说是去田里转转,看看墒情。祖父赶紧喊上来福,带上枪和锣,跟在曾祖父身后,说是大雪天正好猎野兔射野鸭。整个腊月里,来福跟着祖父,打下不知多少好野味儿,练过不知多少好枪法。
白雪皑皑。祖父和来福察地形辨兽迹,很快从四野里赶出十来只野兔泼剌剌奔向曾祖父马前,却不举枪射杀,只諞給老爷子,过大年图个吉利。曾祖兴起,策马追兔,祖父和来福欢呼追随。
麦苗青青,兔子跑跳其中。曾祖父身上生汗意,便勒马,祖父接过缰绳,系于地头槲寄生树干上。曾祖父缓行于麦田瑞雪里,啸唱“肃肃兔罝,椓之丁丁。”祖父和之,“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天凝云,地凝色,唯闻风声作和声。
反复咏唱三遍,汗消,曾祖父打一寒噤,走过田塍,回到系马树林里小解。来福和祖父转身回避,装作寻找雪地兔踪。枣色马忽然人立嘶鸣,曾祖父急忙提上裤腰,来不及系腰带,赶过去安抚焦躁的马,忽见一个日本兵长身奋刀,先砍向曾祖父脖颈,再砍断马缰,跨马飞驰而去。
二
我相亲的人叫来财。宽厚肩,细棱腰,粗长腿,起坐之间便见魁梧;脸面像四月正灌浆的小麦粒,饱满柔顺而略见些刚睡醒的样子,白里泛青,若经过六月日晒,变成浅麦色会更精神。年前就住进我家里来,已经跟我爸妈很熟络,只专等我回来。
妈妈在客厅里忙年,嫌我碍手碍脚,挥手赶进书房;来财叫声婶子,说有什么活儿就喊他,他先到书房看书去。我静等他开口说话。他却只低头玩手上一个好看的鼻烟壶儿。每玩一会儿手上的耍物儿便抬头看我一眼,四月的小麦粒泛着青光,饱满而欠些实成,等我抬眼时他又迅速收回眼光,继续玩鼻烟壶。
我伸手要过鼻烟壶。不是我想玩儿,只是想让他停住手,张开嘴说话啊,随便说些什么。催我回来相亲,又不是相鼻烟壶。话匣子忽然就从鼻烟壶打开,话头滔滔,仿佛吸足鼻烟之后接二连三的喷嚏。
他说鼻烟壶是爷爷传下来的,乾隆时的青花釉里红。我起身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里面有清朝鼻烟壶的彩图,果然在乾隆朝找到一个相同的款,尺寸也差不多,像一盒烟。这本文玩目录更增添谈兴,他说至少值六十五万块,然后像四月小麦粒的眼光又耷拉到身体一侧,另一侧正认真倾听的我想知道那边地毯上是不是沾了猫屎,忍不住咦呀一声。自觉失言,随即接上一句“那么珍贵啊”。他说有一次短贸易资金,只好抵押給一个古玩行,老板眼也没眨贷給他六十五个大笨妞,W也。不到三个月,不到三个月,连本带利还钱赎回青花壶。末了,复缀上一句,贸易这么多年,深知“利物足,以和义”,古人诚不余欺也。眼睛先垂到另一侧,一会儿又想起来补上白话文:古人说的好,“有钱有财,人怎么做事都正义。”这么时兴的事儿正听得入迷,妈妈喊吃饭,爸爸喊喝酒。我说,正忙相亲呢。
三
爸爸说我,先给你爷爷斟满酒,再給你来财哥满上。妈妈说,孩子家不喝酒,你来福爷爷就从来不喝。哦,我恍然大悟,爸妈这是攀老亲,要把我嫁到来福爷爷家啊。
祖父抱起砍倒在地的曾祖父,来福先帮忙骑上马,又自己骑的马一鞭子抽回家,再一旁照应我曾祖父,稳稳当当回到家。曾祖母大门口远远看见,一声哭倒在门槛上。大祖父学医,已得七成真传,清伤,消毒,止血,断定曾祖无碍。曾祖父一头好头发,浓密而长,日本兵一刀砍在脖颈子上,头发尽断,却未伤半点皮肉。只是曾祖吃疼,厥在树丛。腊月里槲寄生枝条又干又硬,刺破满头血迹。全家人既惊且忧的心渐平,大过年的,不好再哭。
曾祖父醒过来,看见一家人围着自己,不闻一哭,不见一泪,大怒道:“都不哭,再等日本鬼子来补一刀嘛。”于是又一屋哭声,屋里装不下,哭满一院子,哭声飞过梧桐树与唐槐,扶扶摇摇,又接下满天飞雪。曾祖父看见飞雪遮不住悲哭声,长叹一声:“世道乱,天道变,君子匹夫当有所为矣。”
当即安排我姑祖母带我三祖父远赴美国投亲求学;大祖父文弱善医,命参加国军;祖父好武,善螳螂拳刀,便参加八路军。曾祖母听闻,转身在一边哭泣不已。全家放声哭曾祖父时是作假,此时真哭别时却无声。此后几年里,曾祖母常常哭泣,每逢过年愈见其悲苦。哭泣中哀求曾祖父:“你算得准,算算都什么时候回来。”曾祖父无动于衷。
“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四德,每一句刻在一块玉佩上。第一句玉佩給姑祖母,第二句第四句分属大祖和三祖。祖父看自己的玉佩,一面刻写“利者,义之和也。”另一面是金托,镶嵌几块龟甲,龟甲磨得静美,上面是甲骨文。曾祖父行医,于药用龙骨上集得不少甲骨文,也不知什么时候集成。又給来福一个青花釉里红鼻烟壶,里面装满鸦片膏子,受伤时止痛。叫他跟祖父从此兄弟相待,来福惊得直喊老爷。曾祖父命令祖父拜见来福长兄,并交代来福要一直跟在弟弟身后,不离左右,保护好背后。来福叩头承诺。
乙酉年,日本投降,国军和八路军频繁调拨。是岁除夕在丙午,大祖父和祖父行军过故乡,与曾祖父母再相聚。大祖父既承家学,又得拜名医林仙芝为师,此时已成军中明医。遇断骨之战伤西医往往截肢救命,大祖父只用中医一诊,中药两剂,便愈合大半。只是药草颇不易采集。大祖父带三随从先一日回家,杀鸡宰兔,吃住在家中。祖父带一团人马次日相聚,睡在大门外墙檐下,路边埋锅造饭。祖父和来福穿军装向曾祖父母叩头请安,向大祖父行军礼,然后换上旧时裳,再叩揖大祖父。大祖父一身戎装,曾祖母也让他换旧时衣服与弟弟亲近,他面露难色,却摘下自己的怀表相赠,我祖父无以赠,情急中拿出背包中一双新布鞋。
祖父好武,于读书识字不擅场,记忆力却好,善筹算,善识地形,行军不迷方向,布阵不失细密。此时已成团长。跟曾祖父说起打仗,没有什么难的,跟打猎一样,先把野猪野兔引进山谷河套,再敲锣惊扰,令精疲力尽而后猎。曾祖父问:
“‘利物,足以和义’,有心得么?”
祖父说:“和八路之义,成百姓之利。
问来福,来福说听祖父的。
祖父叩别父母,回街头吃饭,曾祖母盛一碗鸡汤,终于未动碗筷。
鸡叫三遍时,祖父拔营夜行。行前,连夜在父母院子里打出一口井,碎石垒井壁,整整齐齐。
大祖父临行前,见服侍曾祖母的干女儿聪明知礼,想带走学军医。曾祖母说:“你们不回来她就是我女儿,你跟老二誰回来早,她就是儿媳妇儿。”曾祖母说罢看看祖母。祖母说:“俺听娘说的。”又缀一句:“这井打得真好,俺就吃这井里水。”我写下这段话,心里赞祖母心灵明。
四
三个男人一桌酒,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只埋头吃菜,并及时酌茶斟酒。奶奶和妈妈一边端详来财,一边猜我心思。爸爸劝酒劝菜,他知道劝酒就有机会先带头喝酒。祖父跟来财谈论来福爷爷。
来财说他爷爷老脑筋,退下来全跟不上时代,还常教当开发区管委会主任的爸爸做事要清正,要团结大多数,完全不知上边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利物足,以和义”,先富起来的人有钱有财,做什么都合理,怎么办都正义。我又给他斟满酒。他的脸像五六月份的小麦,颜色在变深,说辞却依旧不见本色。
“人一辈子最容易看见两个成绩,一个是年轻人成长得快,一个是自己保守得快。”祖父说他自己感觉很明显而明确。
五
妈妈问爸爸:“怎么样?”
爸爸问奶奶:“你说呢?”
奶奶问爷爷:“你说吧。”
爷爷就问我:“妮儿先说来听听。”
我说:“要是老爷爷在,我请他算一卦。”
可是曾祖父九十二走的。
我想看看玉佩上的甲骨文。
奶奶拿出一个细绢包袱,里面裹着散开的玉佩,金托和甲骨文。
我说,认识一个做假古董的朋友。3D扫描,激光冲压,一会儿工夫,金托一面早与玉佩合丝合缝,另一面与甲骨文个个皆无间然。
祖父仔细看时,忽生光明,玉光晶莹,金光温暖,甲骨文郁郁青青。光明里,曾祖父长歌诗经,祖父跃马横刀,曾祖母和祖母在井台洗衣淘米。光明汗漫,渐接云水,海不隔,洋无阻,四块玉佩同气连枝。利,义之合也。利物,足以和义。
义所在,人为本。我从古。光明里曾祖笑了,抱揽起我说,傻妮儿唻,大了识字了。
六
相亲,是相字么。妈妈像是问我,又像在问爸爸。
相亲,是相自己。识不得自己,便遇不上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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