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3-10-2 18:56 编辑
十八年关中大饥,粮价飞涨,乃至有价无市。学校只得停课,师生各自回乡避灾。 家中存粮眼看捱不过一月,乃想起京师念书时的同窗门合正在渭北乡下闲住。他家是财东,泾河两岸有祖上传下的十来顷水地。那年去他家玩过几日,高门大户,饶有棉粮。 遂尽其所有凑了些银钱,乘着北去客车说走就走。中途在三原歇了一夜,天明即骑着雇下的驴朝北乡进发,近午已到了里湾。 里湾的得名,只因清峪河在这儿拐了个急弯直奔西去,河岸自此变得陡峭。东南崖上槐荫森森的堡子叫下里,西北隔河相望也有个堡子,高房大瓦,与下里成犄角之势,叫上里。门合的家便在上里。 一早天就阴着,灰蒙蒙落下些雨。雨虽不大,却教人心喜,即便能得旱情稍纾,也是好的。 我下了驴,与赶脚的伕子一前一后,走过那段之字形斜坡,下到河滩。浅浅的河床,不施桥梁,小心踏着水中列石即可过去。 藻荇纵横的流水很清很浅,鱼虾往来,都看得清楚。西岸冲出的那片沃土上,苞谷结下的棒子有一尺长。几株高大的柿树,虬枝盘桓,拳头大的柿子几欲垂至地面。 伕子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我俩默默地走在狭窄的村路上,路外茂密的玉米像两堵深绿的墙。这样的荒郊野地,闹狼,闹鬼,陌上桑中,乃至打劫,都适宜的。 望着长势奇好的庄稼,心下便有些诧异。连年亢旱,老鼠都饿死了,与省城近在咫尺的这儿怎么就看不出一点儿灾像。 远远来了个男人,粉底皂鞋,一袭长衫,细雨中踽踽独行,渐渐地近了。 及至听到他与我招呼,方看清那是门合本人。但见他容色黯淡,不愠不喜。我俩握手,寒暄,一路走进他家庄院,在正房相对坐下。 遂聊起这番年馑的酷烈,百姓几至易子而食。 他冷冷道:“庄稼长得如何,你该看到了。哪儿是什么年馑,纯系人祸。当局号称民国,却只知一味征敛,何曾操心过细民生死。” 他指着靠墙倚着的两个桩子,都装得满登登的,道:“省城居大不易,我先已备下两桩子新麦,专候老哥来取,望不要推辞。” 顿了顿又道:“居家过日子,短粮乃是头等大事。我就不留老哥了,带上粮速速地回吧。” 我有些意外,却又似在意中。期期艾艾,掏出银钱道:“来时仓卒,这些钱怕不够两桩麦价。望老哥务必收下,余款不日汇来。” 他正色道:“虽只区区两桩子粮食,却是我的一片心意,以为仁兄不时之需,谈钱就生分了。” 我深知他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唤伕子来扛走桩子。与他相握着到了门外,拱手作别。 到家即写了封信,感谢他的古道热肠。又按丰年市价借了些钱,加急汇给了他。 不久便收到了回信,汇款亦随信退回。 信是他的儿子写的,大意家父已于今夏病故,馈粮之事,断无可能,想必伯伯记得岔了。随信原璧奉还,敬颂秋安云云。 读罢我出了一身冷汗,两桩麦一桩已送去磨了。白花花的面粉,蒸馍、擀面都没问题,的是当年新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