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的死灰复燃是这样的,先是武侠剧通过黑白电视传来,然后是传来传去发成馒头状的武侠小说,其实在饥荒与战乱之前,武侠已经存在多年,在我小的时候,村里没几台电视机,能收到外省台的更是一台也没有,但是邻村有个聪明人自制了天线挑在高高的竹杆之上,高出屋顶很多,然后微微转动竹杆,于是电视里面雪花散尽,浮现出两个白胡子老头打架的场面,看得多了,乡人总结出一条规律:壮汉打不过老头,老头打不过老太,姑娘一出手,更加厉害。我那时候还处于真假莫辨的年龄,当听说有个疯女人每天夜里要把人的头顶抓出五个窟窿,我吓坏了,以为村子外面闹鬼了,遇上阴雨天,体育老师就在课堂上给我们讲武侠故事,一个学期的阴雨积累下来,故事才刚刚开头,那个误人子弟的家伙成了我们当时最喜欢的人,当然,这喜欢渗着阴雨。
在此之前,在老人家的口中,我们村的武侠其实早已现身,只是当时,武侠这个字眼还不曾流行到乡村,我家前面,隔着两排房子,偏东边的一个房子里住着一个怪老头,几乎没有什么人跟他说话,连他自家的后辈小子在内,他看上去很衰了,快要死了,年轻时对待本家的态度很不好,做过的一些事,令那些已经也做了爷爷奶奶的人们至死心存芥蒂,我们村的武侠就是他的父亲,有一个响亮的名号:一扫腿盖江南。这么夸张的名号,在后来流行的武侠小说里,只能算是二三流的人物,登场唬住众人,然后一层一层被比下去,属于烘云托雾的人物。但是我们村的武侠就此一人,并不存在什么江湖,他的事迹听上去是亲切的,实在的。他的名号来历据说是这样的,有个北人来江南炫耀武功,一掌打断了一座石碑,在场众豪杰都被震住了,这时出来一个人,把旱烟袋在残碑的裂口上磕了磕,一扫腿,将碑齐根扫断。
从外表上看,这就是个平常的老头,他不打人,因为出手即有生死,有一次他和一个剃头匠开玩笑,因为剃头匠说他的剃刀是天底下最快的,他一运气,剃刀就刮不动头皮了,有一次,不知何故,一伙外乡人拿着钉耙锄头围攻他,他靠住一面墙,将来人纷纷丢到了屋顶上,他的武器就是那杆烟袋。还有一些事迹,我不大记得了。
最情节曲折的一件是仇家上门寻仇的事,来者是个练铁砂掌的,事隔多年,我们村的武侠不大清楚仇家的功夫练到几层了,于是来者上门遇见的是他的葬礼,那时还是前清,开棺戮尸是极大的罪,那人便顺势将寻仇改作吊唁,双手抚遍棺木,致哀如仪。待他去后,我们村的武侠打开了棺盖,棺内摆满的青砖皆化为齑粉,他往外清理着这些徒有砖形的粉末,直到最底层的一角,有半截砖还是砖的质地,他才松了一口气,立即追踪,将离去未远的寻仇者断送了,胜负之分,就在这半块砖的火候,这大概是江湖中的事了。
最遗憾的是我们村的武侠没有传承,本来他是要将一身功夫传给儿子的,也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怪老头,这胜过金玉满堂的武学决定传与不传也近乎游戏,他让儿子给他倒一杯水,水壶的壶口较之平时似有点出水不畅,而杯子是个大杯子,儿子给他倒着倒着,终于揭开壶盖从注水口往杯中倒水,杯子倒满了,我们村的武侠一笑,传与不传也就决定了。传非其人是不如不传的,这个决断英明无比,只是我恨那个从壶盖处倒水的人,我认为这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为可恨的事。我只把倒水这一段故事讲给桃桃听过,这是大有深意的。
有一天,我们玩耍到邻村,在那有点生疏的村巷发现牛屋的墙角砌有一块带字的青石,上面镌刻着一行行名字与钱款,其中有我们村的姓氏,我觉得奇怪,读了读,读到我们村的武侠的名字,他是孝字辈,比我的爷爷长一辈,石碑纷纷敲成了石料,很能说明一个时代的幻灭,它破碎了,连铭记也一同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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