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份工作
那年冬天,人生第一次被关禁闭,我19岁。
我早说过,不要硬闯收费站,但贾波很有种固执的愚蠢,跟我摇头晃脑地吹牛,说老子走这里就从来没交过费。
但这次彻底栽了,收费站盯上他很久了,就等着机会一举将他“歼灭”。
几个穿制服的人把贾波的头死死压着往前走,贾波挣扎着干嚎,我跟在后面,惊恐万分,强大的羞耻感让我无法抬头。
我和贾波被关在了收费站里等着老板过来赎人,老板很快就过来了,一卡车钢材等着交货,耽误不起。
我的老板姓钱,整个县城赫赫有名的钢材大王。但这种时候,什么头衔都不好使了,司机逃费,并强制带着收费站的工作人员行驶了几百米,性质太恶劣了。
钱老板满脸横肉地和收费站的人员交涉,我方认为,收费站的人干扰大卡车正常行驶,故意站到大卡车的侧门,致使贾波“不小心”开着车带着人冲出了收费站,并不是有意逃费。
站方认为,完全胡说八道,你小子就是惯犯,我们忍你很久了。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
但那个时候,还没有摄像头,最终,让我出来作证。
站方为何同意“敌方的我”出来作证呢?
因为,19岁的我的脸上很明显地写着:很傻很天真。
于是,让我回家写证词。
钱老板说,你要写我们没有逃费。
可事实上逃了呀。
我纠结了一夜,正义终于战胜了邪恶,我的证词写成了小作文,重点在于刻画暴力执法,但有用的只有一句,我们逃费在先。
于是,钱老板、贾波都和我结了仇。
钱老板不能开除我,因为没有我老爸的钱,他就没法进货。老爸为了让我出来接受“社会的毒打”,给钱老板集资了一大笔钱,让我进了钢材公司接受锻造,他要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懂得生活的不易。
这点要求,那有什么难?
钱老板安排我和小谢到锤石县找钢材,开启了试炼模式。地址是从报纸的夹缝中找的,这年头,谁有货谁就有钱。
小谢比我大个三四岁,麻杆似的,瘦弱不堪,每次食堂吃饭的时候,总去大铁锅里舀飘在汤上面的一层油。我有些看不上,不至于吧。但到底是个大学生,应该比我厉害多了。
我们照着报上的地址就出发了,带着货款。钱老板倒是睿智,只给了一点定金。这样也不怕我们试炼失败而血本无归了。
但这点钱对于我和小谢来说,就是一笔“巨款”,小谢把它藏在胸前的内衣袋里,紧紧捂着。
一路上我们踌躇满志,想象着未来开拓了北方市场,打开了公司新局面,老钱让我俩吃香的喝辣的。
其实老钱的钢材大王也就是个二道贩子,从别处买来囤起来,再分散着卖给别家,不生产钢材,也不制造货物,场地也是租的,除了两个会计和贾波,剩下的就是我和小谢这样的业务员,业务员的主要用途其实就是集资,带资进组那种。
可我老爸不懂,我更看不明白,总感觉押运着9米的大卡车很拉风,这次更是干劲儿十足,绝不能辜负老板重托,必在公司功劳薄上,画上我俩浓重的一笔。
一路颠沛流离,找了三天两夜,到锤石县的时候,我和小谢都灰头土脸,这破落地主的县城很明显已经超出了我俩的心理预期,太破了,这里能有钢材?那真是见了鬼了。
带来的报纸已经被翻烂了,那个地址还是找不着。
“磨石坊隔壁三十米”,但根本找不到磨石坊,我和小谢开始绝望,大展宏图什么的已经不想了,只想吃口热饭,先找张床。
终于在一个貌似集镇的地方找到了旅馆,我强烈要求,只开一间房。已经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了,这地方到处都透着诡异,压根不敢一个人睡。
窗户是破的,脸盆里一圈黑乌,床上的被子一股霉味,根本不敢盖。一半钱放到小谢枕头底下,一半钱塞到我袜子里,半夜睡得迷糊的时候,还是听到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我忽地坐起来,吓得直哆嗦。小谢大着胆子走到门边上吼,敲什么敲,睡觉呢!黑暗中,我看到了他的腿在抖。
敲门声停了,长嘘一口气。接近凌晨的时候,又来敲一次。
我俩干脆不睡了,坐在床上等天亮。
早上问旅馆老板娘怎么回事,胖老板娘笑得有些深意,我们着急赶路,也不想探究,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问老板娘磨石坊怎么走,老板娘不笑了,胖手一指,就在这后面。
得来全不费功夫。
果然,在拐了七八九个弯之后,找着了一个矮小木门,门边上歪挂着一个牌子,红底白字,写着钢材两字,牌子用细铁丝栓着,风一吹,哐当着响。
我和小谢对视一眼,眼里全是对话。
“这里有钢材?”
“有才见鬼!”
“进还是不进?”
“进?不进?”
不进没法和老钱交待,怎么也得走一趟。
门推开,院子里几个人在打牌,巴掌大的天井一眼望到底,哪有钢材的影子,我下意识就想逃。
打牌的人一下子围过来,嬉笑着看着我们,就象是看着两只待宰小羔羊。
“小两口呀?买钢材的吗?”
“买多少?我们有货。”
我刚想说我们走错了,小谢却很勇敢地点了点头,拿出了行走江湖走南闯北的钢材销售员的架势,抬着下巴问道,“什么价?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于是,我们被带上了楼。
前面两个领头的,后面一帮人断后,一行人走在老朽的木楼梯上,木板吱嘎吱嘎乱响,象随时可能断掉。
我不敢往后看,只觉得吾命休矣。
楼上更破了,啥也没有。
小谢好不容易摆出来的钢材销售员架势很快就蔫了。
他们有刀。
带头的说,他们做生意讲究诚信,可不是江湖骗子,你们要多少我们就给你们发多少,但订金必须先给。
于是,小谢身上的钱,连同我袜子里的钱,全留下来了。
这次锻造,很明显我成长了,我一心只想着,有命回去就行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回到老钱那,他好似早有预料,望着虚空长叹了一口气说,他们连我们的地址都没要,怎么发货?
小谢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我忍了忍没跟着跪,不至于,真不至于。
老钱很宽厚,钱不着急,慢慢从你们工资里扣就行了,这次你俩也辛苦了,就不开除了。
贾波知道后愤愤不平地说,我车都备好了,等着去锤石县装货呢,你俩可真掉链子。
公司的财务之一是贾波的老婆,姓方名燕,她和老钱的关系众所周知。贾波为了这口饭做忍者神龟很多年,也是不易。但他想搞我,还是很可以的,毕竟我只是个小业务员,且刚刚惹了“大祸”。
这,都是我的小作文惹的祸。
以前我做副驾驶陪他聊天打他瞌睡的功劳全没了,平日里他看着我的眼神都有些发狠。
我有些害怕,找小谢帮忙,毕竟咱有一路同行的情谊。
小谢还在打焉,看到我楚楚可怜的样子只得强打起精神来,拿着纸和笔坐到我身边。
今天我押车,要负责数数划字,贾波指挥着装车。
场地上,几个装货的老头子一改平日里的懒散,窜马灯似的格外跳跃。
那么多圆钢,我根本数不过来。
一旦数错,我又得赔。
我求救地看着小谢,小谢挺了挺胸膛。
贾波沉着冷静,好似将军指挥着战马,尘土飞扬,装得又快又乱。
我和小谢一会儿数重复了,一会儿又数丢了。
装完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懵。
我硬着头皮到方燕那里交数字,我的正字加上小谢的正字,根本不是合理的数据。
方燕瞪着大眼问我,这,是不是搞错了?
我哪知道啊。
贾波带着一丝得意,挥着大手让方燕不要磨磨唧唧,他还得赶路。
我只得跟着贾波上了卡车,一路上拿眼神示意他,能不能和平共处?
贾波又开始固执地愚蠢,脸上根本波澜不显。
我又一次栽了,月尾方燕帐目对不上,查到最后,老爸替我赔了一大笔钱。
老爸很生气,这特玛到底是社会毒打我,还是毒打他?
我想逃跑,让老爸成全。
哪怕做一个服务员,我也认了。
老爸同意了,我去了教工大食堂应聘。
那就是我的第二份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