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开了几日,谢了。
梨花开了几日,也谢了。
花开花谢,皆在几日之间,盛装的,向来是短暂的。我笑那些落寞的娉婷,挥枝抛却一地凋残,也引不落一场细雨。
我在花开的季节过敏,把鼻子藏在了疫情的旧日子里,嗅不出满苑梨香,也嗅不出碌碌一日的脚汗之臭。然而,前几日北风来时,我却嗅到了尘腥之气。
此外,我还嗅到了桐花开放的味道。
十号楼的南侧,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清明之后开花,满树淡紫。
在我老家的宅子里,也曾有这样一株泡桐,甚至更为高大,臂展数丈,庇荫半个庭院。
小时候,我并不识得它是泡桐,因为爷爷说它是“梧桐”。爷爷说,书上云,“娇凤栖梧以求凰”,梧桐是凤凰之树,是美好之树。
那桐树在春天开花,香味也是淡紫色的,浓艳扑鼻,我闻到后总有种熏熏之晕感,心里并不喜欢。爷爷却背着手,仰头瞻看,嘴里咕哝着溢美之词:好看,绝色,忒好看了…
我虽然不喜那种艳烈的香味,却很爱听那桐树之声。风和日丽的时光里,啄木鸟啄遍我村的高木,窜访到我家院子,便要啄那棵“梧桐”,“咚咚咚”,清脆而悠远,甚时好听。凉爽的夏夜,软风漫过斜柯,也会发出一种低沉美好的“嗡嗡”之音,我的年少,便听着这些婆娑,在树下蚊帐里入眠。爷爷说,梧桐本是仙音的化身,千古名琴之焦桐、绿绮,都是由梧桐制成,知其音者,便可聆其心。
爷爷少年读书,青年有成,解放后也挡不住他才貌袭人,蝶靠花依,最终因风名狼藉,被部队解职回家。此事让要强的奶奶脸面尽失,不久更郁郁而终,爸爸九岁失慈,心里对爷爷多有怨言,只是不曾当面表露过。爷爷在乡野之中,忙时刨地锄禾,闲时读书写字,闻人谈论他的时候,便站在那棵“梧桐”之下,抬头絮叨一些没人听懂的旧词古调。
爷爷死后,爸爸便伐掉了院子里的泡桐。爸爸指着空洞的树干说:这“梧桐”的内里都这么空了,幸好今天锯掉了,不然哪天风大雨大,终要折断的,万一砸坏房顶或砸到孩子,就罪过大了。我方悟得,啄木鸟的咚咚之声,夜风的嗡嗡之音,原来都是这若朽的中空所致。
我上高中,才知晓爷爷仰看的“梧桐”,其实是泡桐,于是心里开始笑他的鄙陋:读书半生,竟不识梧桐泡桐之别!
此后经年,薄经沧桑,又开始笑自己的鄙陋:爷爷精研古典,更涉军旅,再弄稼禾,岂不知泡桐之误?指泡为梧,一腔难托的心愿罢了。
爷爷七十二岁,死于心肌梗塞。病发的时候,他正在挥斧劈柴,闭上眼睛时,怀里还揣着斧子。他常与我们讲书中的玄怪故事,说古人成仙,须遇佳人,佳人指柯而烂,便可飞升。
爷爷暮年老瘦,不再有当初的俊逸,佳人也终不肯来,所以他怀中的斧子,至死柯硬如石。恰如他的泡桐,以空洞之声冒比仙音,怎唤得回栖梧的凤凰。
近些年,工作之暇,我研读诗词,恍惚间,忽然忆起爷爷泡桐树下咕哝的古调,依稀或有“半死梧桐老病身,重泉一念一伤神”之句,抑或有“梧桐半死清霜后,白头鸳鸯失伴飞”之句。
那时候,他低吟着诗句,仰着头看那些桐花,不让我看他的眼睛。我顺着他的逃避望去,晴空下招展的,是一片浓烈的淡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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