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令空荡的大厅瞬间变得沸腾。他一声接一声叫妈妈,满是委屈热望。女人握住他的手应,妈妈在妈妈在。孩子坐在大姨腿上,面前摆着一溜糖。着实有些夸张,这里既不是医院,也不是机场,不过是一间发屋。他颈上绕着白围布认真哭认真叫认真地把惊惧用声音放大。
其时,正任由理发师在头上折腾,塞了耳机听谭维维的《给你一点颜色》,当她唱“为什么天空变成灰色,为什么大地没有绿色”时,心像被什么击了一下。
往年春节前是理发店生意最火爆的时候,忙碌一年,谁不收拾妥当过个年。今年不同。随着国家卫健委在2022年12月7日宣布全面放开,新冠就像借了风的野火,所到之处几乎片甲不留。这间发屋也不例外。他们不得不用超长假期迎接2023年的到来。都阳了,一回家就叫不出来,又是服务业,期待来年吧,店长有些无奈。
原本不打算回老家过年,待我们和婆婆相继阳过,又觉得非回不可。七十多岁的老人独居乡下,一年就盼着这几天。
姐妹们把我回家的日子记得牢牢的,不时发来老家的天气预报,“一直天晴,那天下雪,气温陡降,你们要不要重新规划?”能规划什么呢?三年前那个春天,在乡间小路上驱车四小时,也没能走出方圆十里。当我们原路返回老屋,与邻村相连的桥旋即被新鲜的泥土封住。仿佛一扇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从此,“明天”变成一团飘渺的雾气。我能准备的只有今天。必须做个头发。疫情三年,我和姐妹已经四年没见。
重看《给你一点颜色》最初的视频,崔健七年前的点评依然令人心动。这是来自黄土与摇滚、来自农村与城市,在华夏这种生存环境下的人们带来的震撼。每一个音符掉在地上都能冒烟。这个寥落的冬日午后,时间仿佛放慢了脚步,顶着一头发夹听谭维维爆炸式的连串追问,2022年一些瞬间被重新点燃。丰县的铁链,唐山的烧烤店,乌克兰的战火,绿码核酸解封。世界杯是这年唯一能慰藉的幸福。从淘汰赛一路追逐,却倒在梅西登顶当晚。那是全面放开后的第十日,早早备好宵夜和心情,静候子时的到来。晚上九点,一阵前所未有的倦意袭来,眼睛再也睁不开。阳,是2022年最后的礼物。记得有人说,他所有剧本都是在冬天写成,因为这个季节,抒情的意味容易变冷。原谅我吧。
偶有顾客来咨询理发事宜,店长极有耐心地把先前对每一位顾客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发屋已经放假,只有三位师傅加班,因财务不在,收费系统关闭,会员卡不能消费,必须现金。
给我做头发的店长,孩子在美容部会客室写作业。不时跑来汇报完成情况,后来,成功要到爸爸的ipad密码。问店长阳过没,阳过,原打算关门店,好不容易放开,身体也扛得住,能赚一点是一点吧,今年很难。他是河南人,职业关系,往年都年后回家,今年不回,父母幸运躲过第一波高峰,担心回去传染给老人。
偌大的店里加顾客只有六人。所有人口罩都戴得工整,也少交流。见我咳嗽,店长端来一杯水。瘦高的马克杯满满一杯,用红枣和胎菊一起冲泡。新烧的开水,杯子消过毒,请放心饮用,他说。
家以外的地方,向来只用一次性水杯。等头发软化的时候,我端起杯子。是尊重,也是一种和解与认同。这多灾的年岁,我们都不过是尘世漩涡中的一滴。面对苦痛,孩子可以哭,歌者可以唱,而更多人选择了沉默。默默承受,默默前行。
店长是真正的匠人,每一条发丝都像他精心雕琢的产品。足足六小时,洗剪拉烫染。中途同学电话,问我回不回。
春天的时候,同学老公突发心梗。住院两个多月,受尽折磨。同学说,元旦前去同济医院复查,心脏功能开始恢复运转,吊着的心才稍放松。你不知道,当时心肺被迫停运半个月,完全昏迷。术后舌头肿大,只能切开喉管鼻饲,以为没有了,上天保佑命大。刚出院免疫力接近于零,要像婴儿一样护理。新冠时担心死,还好只病了两天。同学大概憋得太久,一直说一直说。真是一次洗礼,经此一劫,彻底看开了,除了生死没有大事。可喜的是孩子,原来一直担心他文化程度不高,没想到如此懂事有担当,爸爸在重症室一个月,没离开过一步,还承担了大部分医疗费。今年养一养,就可以回归正常生活了。听着她疲惫而幸福的声音,除了宽慰,只有祝福。
出来时,正值华灯初上。天边的晚霞还没有褪尽,摩天轮仿佛定在空中。夜风中,几只鸟从身边飞过,留下一阵欢快的叫声,它们也是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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