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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之乡琐忆
前些年我在鲁西北经营农场的时候,有一天因事驱车去了一趟三十公里外的高唐县城。事情办完后看看天色还早,经人指点,去了城里专门经营书画的那条街巷。来这里有两个目的:一是想领略一下向往已久的当地书画艺术风采,二是需要购买些笔墨纸张带回驻地使用。
高唐县是齐白石高足李苦禅先生的故里,也是名闻全国的书画之乡。说来也算有缘,我在耕种之余也颇好翰墨,故此,对这方神奇的土地有着一种源于内心的亲切感与莫名的敬畏之情。
书画之乡,果然不是浪得虚名。当我来到书画街北端的一家书画店铺时,还未进店,先被店门两侧墙壁上贴着的一副九言对联震惊了。对联写在鲜艳的万年红宣纸上,单字大小几近赢尺,字迹饱满舒展,既有欧体字的欹侧险峻,又具备赵书的姿媚潇洒,“欧底赵面”,着实是难以得见的好字。
进得店里,见经营者是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士。我先是欣赏了一番店内墙壁上的字画,又按计划购买笔墨纸张。在与店主交谈过程中得知,他即经营书画及书画用品,也习练书画,同时还招生授课。我问道:“门口的对联一定是出自你的手笔了?”
他稍稍顿了顿对我说:“哦,哦,不是我写的,是我媳妇写的。”我有些惊讶地问道:“你夫人在哪里?”
他转头向门外望去,而后用手指着一位女士对我说:“你看,路边那个带着孩子玩耍的人就是。”
结完帐与店主道了别,刚走出店门,正好迎面遇上店主的夫人带着孩子归来。我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然后指着店门两侧的字明知故问:“这副对联是你写的?”
她看了看我,而后很平静地回答道:“是的。”“这字写的真漂亮!”我由衷地夸赞道。
他笑了笑谦逊地回答:“没觉得多好啊。”“练的赵体吗?”我又问。“哦,一开始练过一段时间欧体,后来觉得赵体遒劲灵动,又不失魏晋法度,便渐渐喜欢上了,也就舍欧习赵了。”
“练了多少年了?”我又问她说。“也没有正儿八经练多长时间,就是我们结婚后,见我老公练字,我也偶尔跟他习练;再就是我们店里经营笔墨纸张,平时那些过了期的墨汁和受损不宜出售的纸张,我就拿来自己习字用了,以免浪费不是?”
我知道,这位看上去三十几岁言谈举止颇有些书卷气的少妇,对自己习练书法轻描淡写的叙述,只不过是自我谦逊的说辞罢了。事实上,书法这种被公认为世间最难取得成就的传统艺术,即便是整工破日的认真临帖习练多年,能达到她这种程度的人也可谓凤毛麟角。
回到驻地,经营农场之余,稍有闲暇我还是一如既往的临帖习字,也时常会记起县城里那位少妇,想起她书写的那副字迹端雅的对联,暗暗与之比较,常常自叹弗如。
一日,当地一位与我相熟的名叫宝生的村民,领着他哥哥来基地观赏我饲养的肉食鸽。宝生介绍说,哥哥在县城里经商,平时很少回家。他们来的时候,刚好我正在习字。弟兄俩来到室内,寒暄过后,哥哥很认真地指着我写的字说:“你这书法乍看起来有些功夫,也有几分古韵味儿,但细细端详则会发现字体骨力不足且浮在纸面上,缺少入木三分的力道”
听了他这番话语,我很感惊讶,正所谓,十室之邑,必有中信,偏向僻壤,不乏高人。我赶忙起身非常恭敬地对他说道:“多年来此书病常常使我困惑不已,你一语中的,不用说,一定是大方之家了。今天可算找到老师了,来,来,来,烦请你给我示范几个字吧”随说着,我急忙把手中的毛笔递了过去。 “哦,说笑了,我不会写毛笔字。”他一边推辞,一边很认真地说。“你评点的如此内行,怎么可能不会写字呢?”我惊奇地问。
“我虽然不会写,但我会欣赏啊。再说了,我们科长是书法高手,他时常赠给我们这些商户书法作品,时间久了,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些皮毛了。“哦哦,原来如此啊。你们科长平日里一定习字很勤奋了?”
“我从来没有见他练过字,不过他高兴了只要提笔书写,每幅都是潇洒飘逸的书法精品。”“奇才啊”我赞道。“今天你来到我这里,也算咱们有缘,你看能否托你的面子,向你们科长讨幅墨宝,以便我临摹学习?”“这个……,应该没问题。”他稍作考虑后对我说道。“那我就恭候佳音了!”
送走了他们弟兄俩,我深深地陷入沉思中。我想,这书画之乡的确神奇:一位普普通通经营书画店的女士,仅仅是因为怕浪费受损的笔墨纸张,不经意间竟然练得了一手刚柔相济、姿媚潇洒的好书法;一位平时不见临帖的科长,一时兴来信手挥洒幅幅都是艺术佳作。莫非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骨子里有祖辈遗传的书法艺术基因,橘生淮南便是橘?莫非真的是崖上井,百尺不见泉;山巅草,数寸凌云烟?果真如此,我这数十年不见长进的书法还有习练的必要吗?
虽然自己有些疑惑和沮丧,但我还是照常天天习字,同时也期盼着科长的佳作早日到来。
十多天后,宝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卷宣纸。我断定,这一定是科长的大作了。我双手接过纸卷,如捧至宝,然后迫不及待地在写字台上轻轻展开。然而,认真审视字幅后,却令我大失所望——字如冻蚓、扭曲无力,满篇如孩童涂鸦,毫无传统书法基础可言。这哪里是书法精品啊,简直是亵渎书法艺术。一时间,我有些受骗的感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气,我竟然随手把字幅扔到了地上。
一向诚实且话语不多的宝生僵在了那里,脸上写满了尴尬我。感觉自己失态了,赶忙俯身捡起字幅,赔笑对宝生说:“实在对不起啊,我一时忘乎所以了,还请你见谅啊。”宝生摇摇头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过这也不能全怨我啊,因为你们科长这幅所谓的书法作品,也太让我失望了。我虽然字写的不够好,但仔细算来我习练书法断断续续有几十年的时间了,对传统书法艺术的历史演变与各个朝代的风格也略知一二。晋人尚韵,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到了元代,书坛巨擘赵子昂扛起复古大旗,超唐迈宋直接右军,他们在艺术上各有侧重与建树。反观你们科长这幅字,糊涂乱摸,幼稚可笑,既无起码的基础功力更无基本的章法可言,甚至连江湖体、老干部字都远远不及。”
“我一个农民,只会给庄稼间苗除草、浇水施肥,你对我谈论高深的什么书法艺术,不觉得是对牛弹琴吗?”宝生苦笑着说。
送走了宝生,我带着几分自责走进芦笋田里观察墒情。春笋刚刚停采放苗。停采后施了足量的肥,随之浇了一遍大水,只七八天的工夫笋苗已经长到一人来高。嫩叶初放的百亩笋园,犹如绿雾翠云般漂浮在天地之间,如此景致,是谁见了也会陶醉不已。不过令人烦恼的事情也随之而来了——因水肥充足,杂草也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杂草以马塘及牛筋草居多。望着田里令人生厌的牛筋草,忽然想起了一句乡间俚语:“哪里也有灵芝草,哪里也有老牛筋(牛筋草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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