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还没来得及停稳。丑狗率先冲出来,对着门窗嗷嗷叫。接着迎着出来的,是我老娘。她笑得满脸沟壑,眼睛眯成了缝,碎碎叨叨说:“咋回了呢?都没打个电话!”
娘似乎更老了。身子伛偻着,头塞进衣帽里。棉衣暗红色,长而臃肿,裹得她矮小、黑瘦。我皱皱眉头,说:“不是说阳康了么?这是什么打扮?”
“是好了啊。还有点咳嗽,头痛。”娘忙迭迭解释,并伸手来拎水果。这手,青筋隆起,皮肤松弛,布满色素瘢。我转开视线,随了娘往院内走。
娘走得很快,很轻松似的。她不知道的是,速度起不来,摆出“快”的样子,倒让动作显得更滑稽。我叹口气,挽她的胳膊:“走这么快干啥子?又不需要着急忙慌的!”
“不慌,不慌!”她说。这才减缓了脚步。
娘已经习惯了服从。包括此前我说,不要去外面晃荡。每次电话打通,她都先报备行踪,包括谁谁又喊她出门,她又怎么拒绝之类。这也使得她很困惑,进而不解问我:怎么就被新冠找上了?
这个我回答不了,包括疫苗啊、形势什么,说了娘也不懂。只能说传染性太强,所到之处像风扫落叶。
好在娘挺过来了。在寒冬恣肆和疫情恣肆下,娘,扛住了一轮收割。明明想笑的,又在深处潸然:娘,幸好、幸好……
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娘还很得意,跟我显摆说:“除了沾风头会痛,现在啥事儿都没了!头痛也不要紧的,戴上帽子就好了!” 我本来想问,“去看医生没有”,想想问了也是白问。就转过话头,说:“没去买顶帽子?”
“衣服就有帽子。不用买!”娘说。是不想花钱吧?
我有点想生气,看了看娘,终究偃旗息鼓。只掀了她的衣服帽子,抓下我的贝雷帽扣她头上:“你戴这顶吧!”
娘自是不同意,几番推辞。满头稀疏的白发暴露无遗。若非前期不能出门,她是会染黑发的,染得一丝不苟那种。可现在呢,当真潦草,且触目惊心。
我恼了,狠声说:“让你戴你就戴。我家里还有,又不缺这一顶!你总不能出个门还顶棉衣帽子吧?”
娘哦了一声,低下了头。不久之后,就又开心起来,摸着帽子欢喜问:“好不好看?”神情纯净而烂漫,带着某种娇气和童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把我逗乐了。女人啊,啥年龄都不忘臭美。贝雷帽是红色的,有减龄效果,奇迹般适合,让娘的精气神好了很多。端详了一阵,笑眯眯回答:“好看,起码年轻十多岁!”
娘也顾自笑了一阵,一副“万事足”的骄矜。随即“啊”一下,起身说,“都忘了给你倒杯水。”
忽觉心情好了很多。伸脚轻揉丑狗的脊背,发现它也老了,瘦了,毛脱落了不少,毛色也干草似的。不知不觉,它竟是晚年光景了?该能够安度的吧。毕竟狗狗的世界,没有新冠和新冠后遗症……
娘抱了茶罐和水杯来,再拎来了水壶,问:“茶,你自己泡,还是我给你泡?”
我笑了笑,拿过水杯,正要丢茶叶,瞬间呆住了:杯底,泛着泡沫。这,分明是娘赶着清洗了的,却又残留了洗涤剂的痕迹。 是老花到何等程度了?
娘曾经是个多爱干净的人啊!
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有板有眼,气质这块拿捏得死死,跟“农村太婆”的形象全不沾边。
惶急站起身来,我有些不知所措。想去清洗杯子吧,又很是心虚,不知该怎么向娘解释。提醒一个人的窘境和迟暮,该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娘是敏感的,立马看出端倪,说:“咋了?杯子我洗过的。没洗干净啊?”
尴尬站着,我绞尽脑汁,没想出该说哪句话。娘却又宽慰似的,对我说:“你再洗洗吧。我是真老了,看不清楚了!”
我想开个小玩笑,跟娘瞎扯淡说:“也许是新冠后遗症?现在流行色,啥啥都栽赃给新冠病毒的呢!”
终究还是噎住了。只强笑了一下,仓惶转身,拎了杯子往厨房而去。
曾经要强的娘,不肯认老的娘,终究是服老了吗?又或许,于无力感之后,不得已接受了? 白发无情侵老境。
这个句子,客观又疼痛。在陪娘的这一天里,在这一天的每一刻里,我如此清晰意识到:是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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