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卖菜 [复制链接]

啼妃

主楼

发表于 2022-7-2 17:34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前言

　　因为疫情的原因，上海的农贸市场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菜场，在城市解封之后也一直都没有开。因为个人的特殊原因，这几年我一直住在远离上海市区的江南古镇朱家角。这里岁月恬淡，民风淳朴。封城那段时间，由于物资紧张，我微信上加了很多卖菜小贩，卖牛肉的，卖水果的，卖蔬菜的，都有。但其实后来，我们少有往来。今天看到一位卖牛肉的姑娘发了个朋友圈小视频，朱家角菜场开了，她配的文案是：朱家角菜场开了，欢迎大家来找我买牛肉。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每到半夜，我就会听到楼下马路上传来一片嘈嘈切切的声音，那是卖菜的小贩。因为菜场一直没开，他们只好半夜开始在菜场外面的人行道上摆摊卖菜，到清晨天亮就被城管赶得作鸟兽散。我也有看见居委会群里有人抗议和投诉，说他们这样很影响居民休息，她要去投诉。我也不知她真去投诉了没有。我也觉得很吵，但我所做的改变之一是被吵醒下半夜再睡时，就往耳朵里塞两个棉球。我所做的改变之二是每日六点半早起，脸也来不及洗就先赶下楼去买菜——恰好偶尔能赶上他们卖菜的一个尾巴，而大部分卖菜的小贩已经被城管人员催促着在收摊了。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日清晨的雨中景象，黄梅时节的雨水淋漓，将人和菜都带出一种水渍渍的凄惶之感，但他们就依然这样在满脸湿漉漉的凄惶之色中努力加入温善和笑意，对每一个经过的人热情唤卖，对城管的催促做种种点头哈腰状。

　　今天朱家角菜场终于开了。而我不知哪天也会离开这世外桃源一般的朱家角。封城期间我写了一篇和封城有关的疫情小说《正青春》，我觉得今天我也应该写一篇《卖菜》的小说来纪念一点什么。小说的故事都是虚构的，但背景是真实的，这很重要。我写的小说可能没什么人看，甚至就是没人看，但我还是要写出来，因为我觉得这就是很重要。

　　啼妃2022年7月2日

　　一

　　七点了，天还没有暗透。夏天的日子是长了。玉清打开那台轰轰作响的老冰柜，数了数自己今天下午提来的货色。素鸡二十块，清美绢豆腐二十盒，厚薄千张各二十张，粉皮二十块，酱豆干五斤，大小油豆腐各三斤。它们很清新地发出豆制品的味道。豆制品一定要摆放在冰柜里才好卖啊！玉清轻轻叹了口气。

　　玉清爬到阁楼上躺下，阁楼顶上一把小风扇四下里吹着风，一点也不热。但她很久睡不着。张华从工地收工回来，冲了个澡，就来和她一起在阁楼躺下，不到三分钟他便鼾声震天。她真是羡慕他好睡，也知道，工地上干活是太累了。只有儿子一人在下面打游戏。玉清说：“明哥你也早点睡啦。”儿子说：“妈——这才几点钟？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你们自己睡吧！”

　　这是一个很好的天气，不冷也不热。朱家角菜场，玉清笑眯眯立在冰柜前，冰柜里色色样样摆满了各种豆制品。一位白头发的婆婆在她冰柜前放了一个篮子，篮子上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是一朵朵湿漉漉很新鲜刚摘下来的白兰花。

　　婆婆笑笑说：“妹妹，啊会影响侬伐？”

　　玉清摆摆手，也也笑着说：“勿影响的阿婆，侬又不是卖豆腐……”

　　婆婆擎起一朵白兰花，将要伸到玉清口罩遮着的鼻头底下，说：“戴口罩做啥？戴了口罩侬看，连花香和豆香一概也闻不到了呢……”

　　玉清也惶然了，是啊，从哪一天开始天天都要戴口罩呢？她也说不清。但现在抬眼一看，菜场里卖菜的，买菜的，除了她，哪有人戴口罩嘛！咦，这是怎么回事？玉清觉得奇怪极了，却也没多想。她一把扯下口罩，接过婆婆的白兰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我也不戴了，谢谢婆婆。”

　　可就在这时，一个男的气势汹汹寻到玉清这里。他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半袋做好的豆腐汤。他把袋口敞开着，递到玉清面前，恶声恶气地说：“喂，你家买的绢豆腐，烧出来是酸的，坏了！”玉清觉得好像在哪里碰到过他，他也是这么说在她家买的绢豆腐，烧出来是酸的，她已经赔给他了呀，怎么又来了呢？玉清有点搞不懂。她看看自己的冰柜，又看看男人手里的袋子，就嗫嚅地说：“怎么会坏呢？豆制品我都是新鲜进来的，装在冰柜里当天就卖光的，怎么会坏呢？”

　　“啊呀，你这样说那是我在骗你讹诈你啊？你吃吃看，是不是酸，你吃吃看……”男人愈加凶神恶气，几乎要将半袋豆腐摔到玉清脸上来。

　　正无法处，忽然几个穿蓝色制服，戴前面拱起一个白色坟包状口罩的男人走来，玉清认得打头的是李老三。他们用一种她很熟悉的调子说着：“哎，差不多七点钟了，好收了好收了……快点……”

　　玉清像是忽然跌了一跤，然后从梦中醒来。朱家角菜场并没有开。婆婆倒是前两天的确在她摊头跟前摆着一个篮子卖过白兰花。但不知哪一天忽然就不来了。可能是白兰花开过了吧？那个男子就是今天早上——哦不，是昨天早上来寻她的。和梦里一色一样，半袋坏了的豆腐几乎要摔到她脸上，说绢豆腐烧出来是酸的。玉清相信绢豆腐可能的确是坏了——豆制品摆在马路边上，很容易坏掉的呀！但又不可能让她拉电线搬冰柜出来卖啊！她马上赔了两盒新的绢豆腐给男人，嘴里一径说对不起，不好意思。男人接过两盒新的绢豆腐，似有些不忍，却又还要嘀咕：这种天气，要是烧出来还是坏的哪能办……他一边说一边就走了，玉清却差一点眼泪水流出来。哪能办？她也不晓得要哪能办啊！

　　玉清看了看时间，才一点多，天还漆黑一片，外面寂静无声。横竖睡不着，早点起来摆摊吧。早上风凉，豆制品也不容易坏掉。玉清一边想，一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这不是早上，是半夜呵！这也不是风凉，是夏天半夜里的一丝凉飕飕哦！

　　儿子居然还在打游戏。玉清不由压着嗓子低低喊了一声，“明哥，你不像样……”儿子一边手里操纵着手机，一边抬眼不好意思看了一眼她，嘴里说：“啊呀妈你就起来了，这才几点啊？谁这时候出来买菜啊？我收了收了，马上睡觉……”玉清开始把一个个篮筐白筐的塑料篮子搬出去。儿子停下游戏，帮她把筐搬出来，嘴里说梦话似地迷糊说：“妈呀，太早了啊！”玉清拦住他，说：“我自己来，你快去睡。”又抬眼看一眼阁楼，张华的呼噜声在寂静的半夜里响得格外震天动地。睡得像死人一样。不过他五点半就要起身去工地了，也不好喊他了。玉清摇摇头。

　　玉清带了一把手电筒。儿子说手机上就有手电筒啊妈呀！她就问儿子手机上的手电筒在哪？儿子把她手机鼓捣了半天说妈你这手机可能太落伍了，没有手电筒。玉清用手电筒照着路。黑漆漆的一片，一个摊都没出来，她是第一个。真好。她找到昨天的位置，地面上还残留着昨天卖鸡蛋爷叔用彩色粉笔画的格子和写的字。一个格子就是一个摊位，摊位上有的写着玉米，有的写着豆制品，有的写着蔬菜，有的写着水产，有的写着猪肉。大部分字都看不清了。她的豆制品摊位的格子里现在依稀能看清一个品字。在她这个摊位往左是玉米，地面上只留下玉和米字的各一半。玉清看了看，想了想。玉米的摊位正好在一棵树的树荫下，太阳出来根本照不到。虽然他们很早就要被催着收摊，但起码还是可以等到太阳出来啊！太阳照不到豆制品就不容易坏啊！玉清将四个塑料框反过来盖在玉米的摊位上，铺上塑料纸，就成了一张桌子了。她站在新的摊位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现在天依然漆黑一片，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玉清想这时候去把豆制品从冰柜里都搬出来太早了，容易坏掉啊！再等等吧。而这时候她竟然又瞌睡起来，瞌睡得要死。她只好靠着那棵树席地而坐，把身上的单衣裹裹紧。一阵凉风吹过，玉清舒适地叹一口气，守着她的空摊位睡着了。

　　二

　　“喂喂，货色好摆起来了，怎么搞的？”一张古铜色的油脸晃动在玉清面前。玉清睁眼一看，哎，是李老三，她赶紧站起身来。呀，天已经麻麻亮了！到处都很热闹了。对面卖蔬菜的老太今日已经把紫莹莹的茄子、绿油油的丝瓜都一样样在地面摆好了。卖鱼虾水产的夫妻俩也开着小三轮来了，他们用红色的盆装着活的鱼虾。老王是卖猪肉的，他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嘴里叼着香烟，赤膊系着油腻腻的围裙，也已经把卖猪肉的铺板都搭好了。已经有人蹲下来在挑老太的茄子了。

　　“哦哟，瞌睡得寻死嘞，我竟然迟了！”玉清不晓得是骂自己还是骂别人，慌慌张张去搬货。几步走到住处，张华已经走了，儿子沉睡着。下面桌子上放着两根玉米，还是热的，大玻璃瓶里还有他给她灌好的凉白开。玉清眼里一热。

　　玉清一边摆货一边已经卖出去好几盒绢豆腐好几张千张。斜对面的富立餐饮店也开了门，捅开炉子生了火，不一会第一炉出锅生煎的香味夹着豆浆的新甜就扑鼻而来。各个摊位前都有人在挑挑选选，大家都戴着口罩，但眉毛眼睛都是和和善善的，露出笑意。人来人往真是热闹啊！玉清爱极了这烟火人间。

　　树荫下位置真不错，太阳出来了，果然一点也照不到玉清的豆制品。她忙碌了一阵子，趁着生意空隙，赶紧掏出张华给她准备的玉米啃起来，又打开玻璃瓶盖喝两口水。可就在这时候，一位推着小板车的黑胖的妇女停在了玉清面前。她虽然戴着口罩也难掩满脸怒意，两条粗黑的眉毛疙瘩着。她的车上堆满了还沾着露水的没有剥皮的玉米。

　　“喂，你占了我的位置。”黑胖妇女很不高兴地对玉清说。

　　玉清连忙对她点头，好像想把自己缩起来似地指着自己右边一小块空地说：“我给你换一下好不好？我来帮你把车推进来，你这玉米新鲜，好多人要来买的……”说着，就要去拉妇女的板车。但妇女推了玉清一下，她还是很不客气地说：“我做啥要跟你换？昨天爷叔分好的，大家就应该按照分好的位置摆，我做啥要跟你换？”卖鸡蛋鸭蛋咸蛋皮蛋的爷叔已经来了。他在对面自己的摊位忙着称鸡蛋。他从买鸡蛋的人群中偶尔朝这边张一张眼睛，却不敢与玉清或黑胖妇女对视，谁一看他，他立马就把眼睛垂下去看他的蛋了。

　　“阿姐，你听我解释，你卖玉米，在你的位置和我的位置没有分别的，但我是卖豆制品，在你这里，树荫下，不容易坏掉……”玉清耐心地说，嗓子里有一点克制不住的哽咽。

　　“哎，这玉米好新鲜啊，是白玉米吧？还是紫玉米？好多钱一斤？”有人开始问玉米了。

　　“白玉米紫玉米都有……”玉清见妇女还是黑着一张脸，就赶紧堆上笑下意识地对人说。总归是说都有的，做生意不是这样吗？

　　“不是，就是白玉米。我自家种的，我刚从地里摘来的，你看，多新鲜……三块一斤，五块两斤，要买的赶快哦！”妇女赶紧上前，嘴里一边说，手上又掰开一截玉米给人看。很多人拥上来买玉米。妇女忙着称玉米，把一块一面是支付宝收款码一面是微信收款码的牌子在人群中递来递去。她忍不住把口罩也扯到下巴下面，露出满面笑意也露出满面倦意。人群中有人说喔唷你们卖菜的口罩戴戴好，每天核酸都做了吗？

　　“做的，我们每天都做了核酸的，二十四小时之内阴性，放心哈，你要看一下吗？”玉清接话说，她帮着把一个个装玉米的塑料袋子递给顾客。

　　一个卖玉米的蓬头终于起过。黑胖的妇女一屁股坐到她原来摊位的树荫底下。她嘴唇发干，撇着嘴，要哭的样子。玉清见她水杯也没带，连忙把自己的大玻璃瓶递给她，“阿姐先喝口水润一下喉咙。”

　　黑胖的妇女咕嘟咕嘟一口气将玉清玻璃瓶里的水喝光，她拿袖子擦了擦脸和嘴，再望着玉清，眼里有了湿意。

　　“我三点钟到地里摘玉米，为的是图个新鲜好卖，我累得要死，肚里好饿……”妇女说着，带一点哭腔，有一点孩子气。

　　“我不想和你换位置，是因为这个位置我空下来要靠着树下打瞌睡……”妇女又说。

　　玉清连忙把自己吃剩下的一截玉米递过来，对妇女说：“你打你打，你打瞌睡你打就是，我不需要打的……这样不影响你打瞌睡，我豆制品也不那么容易坏，我多谢你……”

　　妇女一看玉清递过来的玉米，连忙挡了回去。“我不吃玉米，我天天卖玉米，不想吃玉米。”

　　玉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可是她只有玉米啊！

　　“我想吃生煎，对面的生煎又出新锅了！我请你吃生煎！”妇女忽然满面笑容地说。玉清戴着口罩也闻到生煎的香气在这喧嚣的清晨香得惊天动地。

　　“不不不，那怎么好意思，大家都是辛辛苦苦做小生意，你自己吃自己吃吧，不用请我了，我刚吃了一截玉米……”玉清说。

　　“有啥不好意思的？我这人就是这样，说清楚就没事。你明天也摆这个位置吧……”妇女说着，忽然来了个瘦老头过来要买绢豆腐。

　　“绢豆腐这样摆在外面卖，新鲜吗？”老头不放心地问。

　　“新鲜的呀爷叔，你摸摸看看，还凉冰冰的呢，这是我半夜才从地里摘下来的……”妇女热情地帮着吆喝，话说着说着，却跑到摘玉米上去了。玉清忍不住弯下腰笑起来。

　　妇女去把热腾腾的生煎买回来，玉清已经也买回两杯浓豆浆。她俩一边做生意卖玉米和豆制品，一边开心地在树荫下吃着生煎和豆浆。对面卖鸡蛋鸭蛋咸蛋和皮蛋的爷叔这时候跑过来，他也把口罩拉下来，咧着豁牙的嘴，给玉清和妇女俩拍了一张照片。

　　快七点了。

　　李老三领着几个穿蓝色制服，戴着前面拱起一个白色坟包状口罩的城管人员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去催促：“好收摊了哈，别忘记地上弄弄清爽……”

　　“好嘞，手上这几根丝瓜称好马上就收！”

　　“爷叔，干菜摊头好收摊了哈……”

　　卖干菜的爷叔苦着脸，“急啥啦，我今朝生意也没……”

　　“爷叔，生意今朝没嘛明朝就有了，我们也是上级下达命令，大家都一样是人间混饭，互相多多支持，多多体谅哈……”李老三口齿很好。

　　三

　　“哎，你晓得吧，说是朱家角菜场明天就可以开了！”黑胖的妇女那一天清晨对玉清说。

　　“啊，是吗？”玉清连忙点开屏蔽了群消息的菜场管委会的群，果然一片欢腾，都在说明天菜场可以进去卖菜了。玉清赶紧将群消息设置成不屏蔽状态。她的人生需要好消息的滋润。然而到了当天下午五点，菜场管委会的主任忽然在群里沉痛地报告说：“接上级通知，由于菱塘地区新增一例阳性，暂时取缔朱家角菜场明日开放的决定。”

　　第二天是个淋漓的雨天。大家还是一样出摊卖菜。有的穿着雨披，有的撑着伞，而更多的却是既没撑伞也没穿雨衣地在雨里笑着迎客卖菜。张华这一天工地停工，他和玉清一起去摆摊。他说：“我们以前开杂货小店的时候，进过一批一次性塑料布，还有好多，拿出来给大家分一分，遮挡一下。”玉清说：“好。”

　　玉清给卖玉米的妇女，给卖茄子和丝瓜的老太，给卖水产的俩夫妻，给卖鸡蛋鸭蛋咸蛋皮蛋的爷叔，给卖猪肉的老王，都发了塑料布。妇女接过塑料布，伸手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说：“谢谢你哟！”她的口罩拉在下巴上，她把塑料布盖在板车的玉米身上。卖鸡蛋鸭蛋咸蛋皮蛋的爷叔也把塑料布盖在蛋们身上，他今天斗胆没戴口罩，胡子上的雨水往下滴落，他叹息地说：“可怜我的蛋哟！”卖茄子和丝瓜的老太将塑料布顶在头顶上，尽量将自己和丝瓜茄子一起罩住。卖水产的夫妻俩没用塑料布遮挡他们的鱼虾，鱼虾们在雨里，在红色的盆里，跳跃得很欢乐。它们的主人们欣慰地看着，也忘了将塑料布顶在自己湿漉漉的头上。卖猪肉的老王吧，一会用塑料布将一块块湿淋淋的猪肉全部遮住，一会又用力哗啦一下掀开，嘴里高喊着：哦，新鲜的猪肉看过来呀！玉清发现了，只要有人经过他的猪肉摊他就要掀一次。

又过了三个星期，朱家角菜场终于开了，玉清终于可以进菜场去卖豆制品了。我们的故事也讲完了。

啼妃 2022年7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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