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现代与传统、城市与乡村的问题我有过一些思考,这方面的书我不是很在意,只是正好生活在这个时代,身受了一些事情,对这些事情有一些想法。我生活在乡村,不关心民瘼,而民瘼关心着我。我喜欢读书,面对每日遭逢的世界,我也几乎是个阅读的心态,而我不自认为是个读书人,我不要给自己确定身份。
我所见到的事实是这样,乡村的经济水平越高,乡村生活所保持的传统就越稀薄,就一地的多年变迁来看是这样,就一时的几个经济水平有差距的地方来看也是这样。我所说的传统是人们在生活中保持的那些,不仅是某个节日的某些节目。乡下有句老话:各处各乡风。人对于自己生活的风俗可能就象人对空气那样不能觉察,而换一地,便立刻觉得到当地的风俗了,由此可见,我们也是生活在风俗之中的呢。而风俗便是传统的活现。风俗既然是风俗,当然是变化不居的,而传统既然是传统,当然也有它的一以贯之。
经济改变生活,生活变风俗即变,脱离了生活的传统是死的,是为游客猎奇准备的节目了。我说乡村的经济水平越高,乡村生活所保持的传统就越稀薄,这种稀薄感其实是把现在的生活与从前的生活对照出来的感受,小孩子不会想传统的问题,因为他的生活是崭新的,没有什么可以供他对照,而人上了年纪,特别的到老了,他不得不想传统的问题,人有惰性,有感情,他怀念过去的日子,这样一来便有传统的问题发生了。
传统,在我看来只要不失去方向感就可以了,它可以是一条曲线,可以是一条直线,可以有急转弯,可以有断裂,循着现实生活中的传统,让我大致知道是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就可以了。风俗传统的形成应该是集体无意识的,精英有意识地去改造它或会造成一时之变,但时间一长,还是不会按精英的预设去走,还是要走形的,河床可以改道,水终究是水。
乡村对于传统的传承很少是自觉的,大抵是不得不如此,把现代生活方式引入乡村,人们会很容易就抛开传统,如果有人有异议,也是因为他太老了,老到经不起折腾了。乡下有这样的说法,说老人忌讳挪动住处。老人是有忌讳这个的。这种说法有科学根据么。不管有没有,如果有老人抱这样的看法,就应该尊重之,不然,你给他你认为更好的生活环境,他会活不下去的。我的父亲一辈,年轻时拆了本村的祠堂,现在老了,又张罗着把祠堂尽量按原样盖起来,祠堂是他们六七十岁的人的需要,也许等我到了那个岁数,也会觉得有必要。
风俗的形成需要有时间来积淀,现在的问题是没有时间可供积淀,变化太快了,今年看前年就象看十年前似的,这才是风俗之荡然传统气氛之稀薄的原因。
作为一个现代人,我不觉得古代比现代愚昧,或者更愚昧。作为一个识得几个字的人,我不觉得不识字的人比我愚昧。我只能意识到自己未脱愚昧,而不能知道我的愚昧之所在,这一点让我诚惶诚恐。另外,愚昧并不是一个身高体重那样可以一望而知的东西,城里人站在城里人的角度说乡下人愚昧,乡下人也站在乡下的人角度笑城里人愚昧,当年知青下乡闹过的笑话我小时候耳闻过一些,是挺可笑的。到底谁更愚昧一些呢,至少在说他人愚昧这一事上,他们的愚昧可以等量齐观。乡下有一些迷信活动,那是人知性不及处的脆弱所需的古老的慰安,这是每个人面临的问题,现代人并不见得解决得比古人好,这诚然是愚昧的,当这愚昧是处在无可奈何的境地,也请不要因为这是愚昧而否之,因为它牵涉到人的性命。
卫生么,似乎比起愚昧来较有指标一些,然而也并不一定。现代人没有古人卫生这一点几乎是肯定的,看看现代人为了他们的现代生活而往他们的呼吸里排放了多少废气毒气就可知了,古人不必讲这方面的卫生,而且就算不讲这方面的卫生也是不可得,所以他们生活的整体环境比我们卫生。在同一个时代里,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同,城里人与乡下人讲着各自的卫生,至少在吃的菜蔬这一方面,乡下要比城里卫生,因为乡下人吃的东西往往可以追溯到一片具体的菜地。就拿拉撒而言,露天的茅坑诚不如抽水马桶现代方便,而要说卫生,茅坑自有茅坑的卫生,抽水马桶不能给菜地提供大粪,那许多粪便化之于无形而并不真的就消失了,只不过是眼不见为净罢了,它们不能到菜根下去得以净化是一件遗憾的事。现在我们这边农村造房子都会造洗手间了,而且造房子的人都在城里造过房子,他们造的洗手间不会比城里的逊色。抽水马桶取代露天茅坑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无需谁提倡就发生了,而村里造的公厕往往无用武之处,因为大多数人家都有抽水马桶了,尽管有些老人把抽水马桶看作茅坑进家而抵制,终究是徒劳的,这种看法可以当作露天茅坑的绝响。说露天茅坑没有抽水马桶现代方便是事实,至于谁卫生一点则应留讨论的余地。
对于移风易俗变改传统曾有过那么一个小孩子洗澡的著名例子,而我小时候听老人说过一个相反的传说,说从前有个老人,家门口有个破石臼,老人每天将吃过的茶叶水随手倒在上面,年深日久,石臼结了一层污垢,有一天,有个外地人从他家门口过,看见这个石臼,便要花大价钱买下,他随身带的银两不够,说好了这个石臼必须卖给他,不可以反悔,也不可以卖给别人,便回头去拿银子,老人意外地因这破石臼得到一大笔银子,当然很高兴,为了对得起人家,他便将石臼洗得干干净净,结果等人家再来一看,那人惋惜得直跺脚,不肯要那破石臼了,只问老人家洗石臼的水还在不在,老人说随手泼掉了。结果是这样的,那盆洗石臼的脏水泼在老人家门口一株茶树根上,那茶树得了神气,成了一株神奇的茶树,繁衍生息,造福一方了。
这故事说明什么呢,我想它至少可以作为那个小孩子洗澡的例子的补充,精华与糟粕的关系并不止象小孩子与小孩子身上的污垢的关系那样,取舍之也并不止象洗澡那样,而且到底谁是精华谁是糟粕并不一定象小孩子与小孩子身上的污垢那样容易区分。很有可能是这样:精华与糟粕是和合的,是合则俱生分则两亡的。
乡下人过着相对传统的生活但是并不存在保存传统的意识,现代人因为生活中传统的缺失而想到乡下去保存传统了,但是要等到乡下人也因为生活中传统的缺失而想到要保存传统的时候才会有传统的保存。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传统的,或者反传统的,现代的,或者反现代的,而这些之和放在一个长远的尺度来看,还是有传统可寻味。最糟糕的是这样:人们飞速地生活着,象飞蝗过境,自己不能留下什么,也不能给后人留下什么,那便是传统的断绝,文明的消灭了。
汉阴丈人抱瓮而灌,他不是不知道桔槔事半功倍,他是想过他愿意过的生活,仅此而已,而生活最能教育一个人了,不能说没有入过学校的人是没有教养的,因为教育并不只是在学校那一处地方发生,知识也并不只在于书本。我说这许多,除去自身经历,可说是无凭无据, 所幸有汉阴老丈发言于先,且听起来那样理直气壮,那么也跟着他说说吧。
一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