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与长安 [复制链接]

无蕊

主楼

发表于 2022-11-22 10:46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今年的秋天被夏天侵占去许多，两番断崖式降温，冬天准时来了
　　公司对面的一片地，大概是踩了十八亿亩耕地的红线，从圈作他用好些年的抛荒状态中终于复垦，整个冬天又都可以晨昏路遇麦苗的青春，一种久违的喜悦从那默认了的丧失中生发出来，正如这满目麦青，心地不觉抛荒的一隅经此一照，忽然复垦，晨露与艳阳有了生的落处
　　桃林一直绿到深秋，桃叶将尖梢下指，卸去果实的重托后有了零星的懈怠，那懈怠躺平在垄上，三五个日晒，由绿转黄，斑驳次第，妥帖静好，忽一日，气温陡降十余度，一夜间成为空林，脱去桃叶的新枝现出彤红的肌体，各各指点穹苍，仿佛每一枝头钟情一枚星星，风过时，瑟瑟作响的是些瘪的纸袋，它们包裹的桃子夭折了，它们也就失去采摘，而铺满桃园的落叶迅速卷成了土色滚入垄沟，与风不复相干
　　大路两边的香樟绿得越来越冷，午间漫步，绕过它们的树影如同绕过雨天的水洼，冷暖界线画然分明，这许多叶子为什么要苦苦熬过整个冬天去向春暖花开的日子抛洒呢
　　我喜欢树们落净了叶子过冬，这样一来，风也罢雪也罢，不必再挂心了，疾风里对舞不绝的鞭声有着相称的刚猛，那其实只是风不是树了，树声是叶子们生发的
　　今朝忽念这些日常角落铺陈已久的落叶，不免又收到韦应物投出的名篇，《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应物君于室内一丝阴冷起意，念及山中友人，想象山里的清冷，欲把酒相慰，又一想，往岁此时落叶已如大雪封山了，何处寻行迹，思念便由具体化为空茫，弥漫开去。无迹可寻，又何处投寄，然而寄的意思真实生发了，乘兴而作，何必见戴。又不料，这一寄无所寄，寄得纷纷扬扬，落叶所及之地，东坡收到，归愚收到，我也连年收到
　　落叶满空山，是当年与桃桃山中拾橡子时初见，山果然是空的，山果然是满的，因空而满，因满而空，我们在积雪样的落叶上翻找橡子，如阳光透过空枝普照下去，生脆完好的枯叶底下有潮湿黑腐的碎片，再往下，便成尘了，几周过后，落叶也因践踏用细沫凹出条条小径。叶落归根，厚实惊人，与它们在树冠时的飞扬相比，又单薄极了，这情形，诗人必已见惯，这句子，随意顺口而出，这心思，我也是亲见之后才算明了，识者都称它妙夺化工，换言之，也就纯粹只是觉醒的生活
　　贾岛小韦应物四十二岁，吟过一句极相似又大异其趣的句子，其诗也为友人而作，《忆江上吴处士》：

　　闽国扬帆后，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这诗的形成过程《唐摭言》有所记载：（贾岛）元和中尝跨驴张盖，横截天衢，时秋风正厉，黄叶可扫，岛忽吟曰：“落叶满长安。”志重其冲口直致，求足一联，杳不可得，不知身之所从也，因之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而释之。
　　可见是先有句后有诗，忆念的触机么，也许是以月圆为号吧。韦诗是一体，这首只有一句，然而只此一句，冲口直致，也可谓妙夺化工了
　　贾岛跨驴碰瓷官长，记录在案便有两遭，未必不是一种谋居长安的仕进术吧。长安是何物，长安是庙堂之高，是功名利䘵，是歌舞场，是伤心地，是城阙，是陷坑，是贪，是梦。叶落空山是寂灭，落向长安则是众生喧腾，无休歇，无归处，它们来此，原也不是找寻根本，长安与落叶捉对，比之空与满，扣击之力实有过之
　　然而长安原本也曾是空山，此际更可视作一叶，它吸食所有的精英生成变态的繁华从而承受最酷烈的蚕食，成为大地一个绝大的痂疤，痊愈，平复，复发。人之筑室，抵御风寒，筑起一座大城，抵御的就只能是贪婪，而所御不在城外
　　如今，城际没有隐逸的山了，大地本身沦为一叶，蚕食者给自己画下红线，停不下来，而空山无所损益，只是受了异样的覆盖，落叶还是唐诗里的飘法，诗意还在落叶上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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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