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许杰拿着许夫人给他的那笔钱,去了D市。那是直辖市,机会多,谢家有远亲在那边,不至于举目无亲。许杰两年时间里换了几个女朋友,都同他的工作一般无疾而终。他在电视台打过下手,编导在前面走,他在后面扛摄像机,脚上走出泡来;也在一家旅游杂志做过文案策划,绞尽脑汁写了些夸大失实的广告和空洞无物的建议书;又在市场管理处实习,跟着人家去查色情碟片,围堵店主。有一次来到一家歌厅,查歌曲有无违禁。老板慌不迭地口称“领导”,恭敬地迎入大包间。茶水、酒水、小吃,全体免费,还一人塞了一包烟。许杰留意另一个实习生,看他把烟交给领导,许杰也如法炮制。四个人打了一下午的牌,吃饱喝足,打道回府,领导还说:“是怕你们年轻人太辛苦,不习惯,所以找个凉快地方歇歇。回去不要多嘴。”副职领导也说:“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工作。要接触才能了解。”那实习生赶着称是,笑说:“对的,了解了才能有针对性地执法。”许杰不无鄙夷,同时也佩服他应变之快,应答之巧。
就是从这一次开始,许杰决定不再动摇,认准了事业单位努力。公务员他自知够不着,事业编制也难,但是他才华出众,名牌大学学历,又有谢家的老亲辗转托人,上下打点,三番四次,几下里夹攻,终于给他攻下了一座堡垒——D市亭湖区文学院。这单位说大不大,也有二十来号人。D市是直辖市,它一个区就是地级市的待遇,因此新单位的级别并不低。
正式上班一个月,新鲜感褪尽,他发现一把手唐院长所谓“复合型人才”是指“万金油”打杂儿的。什么主持词、短剧、小戏、说明文字、领导讲话,样样要写,一时倒跟得很吃力。他减压的方法是到居所附近的风景带散步。那是一条长长的河堤,许多竹子作为点缀,凉亭、长椅平添雅趣。在北方,这一类的景致实在稀缺。
他和合租房子的室友戚棋在岸上漫步。落日熔金,水面上、竹叶上都程度不同地反照出柔红的光。这是一天里最放松的时刻,戚棋则是他在新环境里最能放松的朋友。
戚棋笑问许杰:“怎么不听见你叫苦了?”许杰笑了笑说:“麻木了。”戚棋笑道:“换个角度说就是适应了。”许杰说:“你说得对,适应和麻木,可能本来就是一回事。”
他们从一条小径走到河心小岛的竹凉亭里。亭分两层,爬到上层,登高望远,没有崇山峻岭,只有高楼大厦;淡淡飘动的不是晚烟,而是灰尘和尾气。许杰不知怎么,有点看怔住了,恍恍惚惚的,奇怪怎么到了这里。S市的大学生活好像还是眼面前的事。那些事,那些人,崔俊、江雪凝、孟婷……
他心里一阵锐痛,连忙岔开神思说:“希望单位再招一个搞文字的过来,帮我分担分担。”戚棋说:“你傻呀,竞争对手来了你压力就大了。”许杰在亭子扶栏上临风虚坐,摇摇晃晃,身下就是深绿色的浑水。他说:“也是。以前我看过王蒙一个微型小说,说长跑比赛,发令枪一响,没一个人往前跑。有的抱住别人的腿,有的抱住人家的腰,有的使绊子,有的掐脖子,十八般武艺无奇不有。”戚棋哈哈大笑:“精彩!这就是我们的国情。”许杰笑着说:“是的。我们这儿没有良性竞争这一说,只要不让别人赢,就等于自己赢了。”戚棋说:“你单位也这样吗?”许杰说:“有所不同。我们那是搞政治的文化人,兼二者之长,不仅手狠,而且巧妙;不仅心黑,而且优雅。”戚棋耸耸肩说:“说得我浑身发冷!”许杰看着远处说:“发疯的日子也会有的。”
第二天,许杰一早赶到单位。唐院长、导演、范老师却比他还早。唐院长的脸立刻拉了下来说:“幸亏钥匙在范老师那边,年纪轻轻这么懒,叫大家等你!”许杰僵得下不了台,过了片刻才笑道:“才七点多钟啊,不知道各位老师这么早。”他心中暗想:“你们老了,睡不着,就也不让我睡!”
导演姓熊,是D市著名的获奖专业户,凡经他调教出来的小戏,至少也是银奖。因为金银奖杯光灿灿,他随便一站也像是屹立,有种巍然之感。人倒是随和,却是居高临下的随和,是国王让平民吻手时的和蔼。许杰生性敏感,爱憎强烈,这些年虽经历坎坷,喜怒还未能完全地不形于色。对唐院长的领导范儿和熊导的大腕范儿,他竭力掩饰着内心的反感。范老师是单位里搞表演的老同志,国家二级演员,自嘲“好在不是三级,以前人家以为我拍三级片的。”是个不肯得罪任何人的人物。只有女演员于茜是许杰较有好感的,能说会道,却能处处存好心,体谅人,擅于不着痕迹地为弱势的一方解围,此刻她便笑道:“快开始排戏吧,剧务都来了。”唐院长才稍稍松下绷紧的面皮说:“许杰去烧壶水来。”于茜比许杰大三四岁,有心关照一下这个成天忙进忙出的小老弟,因而笑道:“他将来也要做编剧吧,让他在现场多跟跟,多看看吧。”唐院长却说:“年轻人要锻炼,从低做起。”于茜是外请的演员,不好再说。许杰笑笑,拿着茶挑子接水去了。
当天小戏的道具运过来了,是一个长长的竹篱笆,篱笆上纷纷披下青绿的塑料叶子。台上熊导在说戏,于茜、范老师边听边走台位,唐院长做幻灯字幕。许杰在排练场的后排,遥遥望着灯光下的道具,想着田明辉家的竹篱青藤。音响效果起来了,鸡叫声,夏夜的虫叫,蛙鸣。更像了,像多年前的那天晚上。
唐院长搞地方戏出身,至今打得一手好锣鼓,对音效、幻灯熟极而流。他原想许杰年近三十,阅历应该丰富,工作应该很快上手。事实却令他失望。更何况,他在剧团里耳濡目染,讲究论资排辈,对前辈如范老师特别关照,对后辈就当小学徒那么使唤,做死了也是该的。许杰却不认这个账,深信人人平等,对领导、老师们客气尊敬就够了,无需低人一等。他虽然装作若无其事,毕竟不能不流露一二。唐院长不免又增三分不满。
许杰打着呵欠陪在那里,烧水,订盒饭,扔饭盒,再烧水,临了还要把竹篱笆吃力地拖到负一楼的贮藏室。竹篱笆看着轻,实则长大沉重,又是刚刷的新漆,双手粘上了,半天洗不掉。贮藏室里没灯,他用手机照着下去,一跤几乎跌死。饶是如此,唐院长还嫌他动作不利索,又叫他连夜把剧本再改一稿,吸收熊导的最新意见。许杰只得笑着答应。
戚棋在隔壁鼾声如雷,许杰在桌边挑灯夜战。熊导的意见层出不穷,有些固然精辟,有些却好比印度人的自大,毫无道理。可是也只能听着,直弄到两点多钟才整理出来。
他把新本子传给唐院长,请半天假,前一天累狠了,发烧。唐院长说:“撑一撑就过去了。”那意思还是得去。许杰忍着身上的乍寒还热,跑到药房买药,带到单位去吃。药很苦,微辛,咽不下去也得咽,就像他如今的生活。
许杰在排练场里安顿好了,再去收发报纸。于茜趁唐院长不在,笑向熊导和范老师说:“怎么许杰像个廉价劳动力似的?”熊导一笑。范老师老气横秋地说:“闲坐莫论他人是非。丫头啊,你专心排你的戏吧。”于茜索性以小卖小,笑嘻嘻地说:“哟哟哟,您还有好几年才退休吧,说得跟七老八十一样。我们俩往台上一站,知道的说是两代人,不知道的以为是兄妹俩。”范老师又笑又叹气,表示他不能相信而很愿意相信。熊导在一边捧着随身带的大茶杯,笑道:“于茜这张嘴溜得很,小戏能演,短剧也能尝试尝试。”于茜笑着说:“没有好本子啊。这回这个戏他们单位还是花钱买的人家的版权。依我说,叫许杰写一个,未必比人家差。你们可以跟唐院建议嘛。”熊导笑道:“人家的家事,你操什么心,顶多范老师引荐引荐。”范老师忙说:“我不管那些事,领导交待了,我们老老小小跟着做就行了。”于茜笑着掠掠头发,在台上打了个圆场,一个戏剧亮相,说:“您是老资格,既得利益者。唐院长重视老专家,瞧不起年轻人,您当然说这个话了。几十年稀泥和下来,功力炉火纯青,赶明儿九十岁、一百岁就成了太极张三丰了。”她一口气地说下来,语音光润,吐词清晰,大珠小珠落玉盘,说得范老师作势欲打。
熊导“啪”地打开一把折扇,潇洒地扇了两扇说:“这空调简直不行。”范老师刚要接话,于茜抢着说:“回头让许杰找人来修。范老师,您是想说这句不是?”话音才落,唐院长进来了,问“修什么”。于茜笑笑没吭声。熊导是客人,不便抱怨。范老师说:“空调不制冷。”唐院长说:“许杰呢?让他找……”于茜笑接:“找谁呀?去发报纸了,小伙子忙得团团转,又在发高烧。”唐院长看看她,只得罢了,打电话让另一个人去找人。
许杰这时大致把各科室的报纸、杂志都发完了,最后一份“参考消息”是祁院长的。祁院长是名义上的副院长,二把手,因与唐院长不和,被投闲置散,连办公室也在采光不好的小间。许杰每天分发那么多报纸,事先会想好一条路线图,以求少走几步路,这图不管如何设计,祁院长都是“终点”——位置实在太偏了。
他敲了敲门,祁院长说“进来”。他把《参考》递过去,微笑道:“您的报纸。”祁院长谦和地说:“谢谢。”这两个字,唐院长是从来不对下属说的。
祁院长和搞戏剧曲艺的唐院长行当不同。假如祁院长是戏曲里的“生”,唐院长就是“净”;祁院长儒雅斯文,唐院长雷厉风行。唐院长说话做事都是“黄钟大吕”般的气魄。可是许杰一向就认为有气魄不见得有本事,竟也许只是独断专行的别称。越是高高在上的人,他越自信能一眼看穿对方的虚弱。
这会儿他自己就很虚弱,脸色潮红,双目带赤,呼吸也不匀净。祁院长说:“小许生病了?”简单的问候却让许杰胸口一酸,他说:“有点发热。”祁院长把《参考消息》铺平,压一压,说:“那不回去歇着?”许杰笑了一笑。祁院长明白他笑里的内容,说:“老唐人是好人,就是太追求效率,忙起来就不大……细心。”
许杰突然决定赌一把。他说:“是的,要是跟祁院您干活儿一定愉快得多!”他以一种直率的负气的口吻说出这句话来,似乎是一时口没遮拦。祁院长笑笑。许杰说:“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他走到门口,祁院长说:“复印材料是你在做吧?”许杰明明听懂了,却装傻道:“是的,那些曲谱一复几百张,闻到墨粉的味道就想呕。”祁院长说:“你是我们引进的专业人才,怎么天天做这些琐事。对了,上级来文,你都要复了存档是不是?”许杰说:“哎。还有领导的述职报告、年终总结也是我打印。”祁院长“哦”了一声,随意地说:“下回方便的话,都多复一份我看看。”许杰说:“好的。”
现在许杰看出祁院长注意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也看出祁院长是不甘寂寞的,自己手上的“杂事”正可以助他一臂,让他第一时间看到内部材料、有关文件以及唐院长的自我评价,及时掌握动向。能做的还有很多,能说的却不太多,他们也就归于无言。
过了几天,祁院长就给许杰提供了一个房源,说长期租房子不是个事。房价眼看着只涨不跌,区别只是涨得快和涨得慢而已。许杰知道祁院长的关心是有代价的,但是他不抵触。既然是利益共同体,有事就该互相帮助,即使这帮助目的不纯,客观上仍然是帮助。他想这一点,祁院长实在要比唐院长“上路子”。
戚棋陪他看了一次房子,三室一厅的二手房,房主急于脱手,又有祁院长的面子,价钱还可以再商议。买房是人生大事,许杰自然要同他母亲说的。许夫人在小长假时请了杨倩的母亲过来探看,杨倩、田明辉也来了,趁空与许杰一聚。
新房子里的东西早搬空了,只留了一张双人床,一个书橱。许杰带许夫人四处查看,杨倩的母亲便说:“三个房间全朝阳,客厅又大又敞亮,这样的户型结构也就是十年前有,现在哪儿找去?”许夫人点头说:“双阳台也是个优点,晒被子的钢筋架也现成。”杨倩的母亲说:“我劝你赶紧拿下来,过了这村没那店。小杰你看呢?”
四人都朝他看。许杰说:“很好,很满意。”杨倩“哧”地一笑:“将来在这房子里接新娘子,你再这么说吧。”许杰笑了。田明辉也笑说:“有动静没有?”许杰说:“这个……真没有。”众人都笑。许夫人和杨倩母女去厨房试热水器,试煤气,试插座,这里许杰就问大家的近况。房子里没椅子,两人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并肩而谈。
田明辉说:“钟雨城提了一级,跟我平级了。秦局退休你是知道的。余局是正局长了。”许杰“嗯”了一声说:“余局倒拣了个现成便宜。”田明辉说:“余局原来是办公室主任,能当上副局长,是你爸的功劳,他这个人还算知恩图报,有次喝醉了跟我说,对不起你爸,没尽上力。”许杰说:“哦?他想报恩还是有机会的。史艳红也做了副局长吧?”田明辉说是。许杰说:“她当财务科长的时候,我爸栽在她手里,秦局的头号功臣,能不提拔提拔吗?”田明辉笑了笑说:“听说很多人反对,秦局坚持,她才上了位。”许杰说:“余正史副,只要余局有心找她的岔子,史艳红的日子就不会好过。”田明辉说:“你是让我去当说客?”
许杰笑道:“好家伙,真聪明。我就是想让你和钟雨城去影响余局,让他打压史艳红。”田明辉说:“钟雨城什么立场,我不太有把握。”许杰说:“这有什么,我给他打过电话聊过Q,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我们仨是当年一块拖地、冲厕所的交情,谁值日另两个人就来帮忙的,你还记得吗?”田明辉有些感慨,说:“记得。”许杰说:“钟雨城也记得。我猜你担心郑羽的为人,不过这事儿钟雨城从头至尾就没准备让郑羽知道。”田明辉笑了:“这也好,更保险。”许杰笑道:“你和钟雨城是技术骨干,又是三十来岁的少壮派,正受器重;一把手余局又想回报我爸爸,这不是一拍即合吗?如果整倒史艳红,空出一个副局长的名额,你和钟雨城都有更上层楼的可能了。”田明辉笑道:“让他上吧,我不是当大领导的命。”许杰笑笑说:“游说余局,得到支持,给史艳红添堵,只是一个方面。如果你能想办法查一查史艳红的账,让她摔在我爸曾经摔倒的坎儿上,等于狠抽秦局的大耳光,那就太完美了!”
他浑身迸发出那样强烈的痛恨,叫田明辉忍不住有些不安。他想这十多年里,变化最大的不是钟雨城,不是郑羽,不是自己,不是吕瀚洋,而是许杰,他一直在乎、照顾、当小孩子的人。
许夫人回家后三天一催,五天一问,许杰只得紧锣密鼓地办手续,拿房产证、土地证,又和戚棋大包小包地往返三趟,把家搬了过来。
迁入新居的第一个晚上,一人独处,十分不惯。在老家是有六个家庭成员;在学校是有三个室友;租房子也有戚棋说说话,聊聊天。这晚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小区里又以年老的人居多,四周清寂得奇怪。熟悉的家具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也显得有些陌生。他冲了澡,看电视,心神全不在屏幕上。电脑移机是要尽快办的,而更主要的是给房子找一个女主人,长相平平、会过日子就够了。其他的,经过孟婷的事,他自暴自弃地觉得全不重要。
他露了口风,同事间就有帮他留心的。祁院长介绍过两个,范老师介绍过一个,连于茜不是他们单位的,也给牵线搭桥撮合过。按说他的要求并不高,自身条件也不错,却就没有成功。终于戚棋一个朋友的表妹进入了他的视野,一看就是本本分分的样子,名叫慧芬。许杰请她吃了顿饭,看过两回电影,她从不推托,每次把发型、穿着修饰得很好。话少,但不笨。许杰有次约她到公园,两人划了会儿船,散了会儿步,在一段古色古香的小石桥边请游人拍了张合照。他把照片冲出来,放到影集里,仔细端详。身高合拍,他的手臂轻轻搭在她肩头,她只是浅笑。他想:“就是她了吧。”
他一页页将影集从头翻过,儿时的,少年的,“新区开发管理局”的,大学的,与戚棋的,与慧芬的——公园的合照,结婚时宾客敬酒的场景,新婚燕尔的自拍,以后就很少双人照,有他就没有她,有她就缺了他。似水流年在手指下逝去,那么多年几分钟就看完了。
他合上相册,向房外扫地的慧芬瞧了一眼。两年多了,无可否认她是很勤劳,家务事基本上不要他插手。可惜她的性子不像恋爱时表现出来的那样文静。当她为了他弹烟灰或丢袜子的琐事滔滔地数落、争辩、哭闹时,他就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大概人恋爱时都会下意识地掩饰自身的缺点吧?最叫他不能容忍的是她的文艺腔。她看过些书,是“轻度知识分子”,自我代入得厉害。她说话、行动甚至吵架时,永远带着一种表演的作派,比如,他声音一高,她就作万念俱灰状,一消失就是三四天,留书一封说:“我已彻底寒心,忍耐亦至极限。盼你另觅良配,别娶佳人,我会一生祝福你的。妻慧芬”有时写的是另一套:“原谅我的一时冲动,说了不应说的言语。我多少次流泪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任性,伤害了你也伤害了我自己。你需记着,我是世上唯一真爱你的人。”她这一连串的莎士比亚加“红楼梦”的疲劳轰炸,让许杰比没结婚前还要疲惫。
心累是一回事,生活有人照料,饭局应酬增加,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胖了。外甥像舅,他还开始出现谢顶的征兆,使他外形上仿佛一下子进入了中年。唯有熟悉他的人,从他清朗的语音、明亮的眼神、偶尔流露的纯真上能辨识他的真实年龄。
许杰把影集收好,慧芬扫地扫过来说:“老太爷,抬抬脚。”她在桌下掏了两扫帚,指着两团毛线团大小的灰尘:“看看,我不弄就没人弄,再过几天赶上烧饼大了。”许杰原嫌她絮絮叨叨,这时倒笑了起来说:“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想象力。”慧芬继续扫着地说:“你看不出来的事多着呢!”许杰说:“是吗?我倒有点怀疑。”慧芬说:“你成日家写那些大戏小戏,我天天翻你的戏本子,也学了几招,你没看出来吧?”许杰拉开抽屉把影集塞进去说:“说两句听听。”慧芬说:“我作了几句形容你的唱词:‘眼睛小得像一条线,大男人偏长着瓜子脸;一说他坏话嘴一歪,一夸他才子笑得甜。’”许杰笑了,说:“我明明是大眼睛,方下巴,一说坏话嘴一歪的好像是你吧?”慧芬抹抹头上的汗水、灰尘笑道:“为了押韵嘛!”许杰撕一张面巾纸让她擦汗说:“为了押韵就歪曲事实,这叫以词害意。有个笑话你听过没有?有人写了诗献给考官,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考官说‘你太惨了’,那人说‘其实我没有兄弟,只是为了对仗工整’。”慧芬把揉过脸的面纸一扔笑道:“去你的,损人不带脏字。我还有几句呢你听不听?”许杰难得今天和她相谈甚欢,便说:“接着说。”慧芬放下扫地把子,伸伸懒腰说:“下面几句要快速地唱,一气呵成:‘这许杰,半夜三更不睡觉,挂在网上把电耗;房门坏了也不修,修了又坏也拉倒;水龙头,上了锈,转来转去脱了臼;这边烧水那边忘,等他发现插座已坏掉啊啊啊啊!’”
许杰笑指她说:“你是趁机发泄对我的不满啊?”慧芬笑道:“这次不是以词害意了吧?没有歪曲事实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获得一个‘老太爷’的雅号呢?”许杰笑着,内心略觉歉疚。和慧芬一起,他难有激情,也较少尽到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像以前和孟婷设想着将来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帮她做好一切,不让她费一点点神,受一点点伤。
慧芬拿着扫帚、簸箕出房去了,一边说:“想起了旧情人呀?失魂落魄的。”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不幸而言中,吓了许杰一跳。他想怪不得说女人的第六感最灵。他听着她烫碗、洗砧板的声音,想以后要对她好一些,尽量忽视她的缺点。人无完人,怎么说也是要过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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