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8-25 19:57 编辑
自幼对幽僻、神秘,乃至恐怖的事物有兴趣。人口增长,生存空间日见逼仄,人进鬼退已成了大势所趋。北方的坟鬼愈来愈少,我的爱好遂失去了依托。 坟鬼文字,最喜欢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无出其右,无出其右哉。 李贺钟情坟鬼,大约因“梗莽邱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我只是喜欢墓地的清净和那种人鬼殊途的氛围。幼时常背着大人跑去探险,发现些秦砖汉瓦、开裂的棺木、陶罐、骷髅、腿骨等奇奇怪怪的劳什子,和忽然窜出的斑鸠、黄鼠狼、野兔。 渭北塬上矗着无数高大的陵寝、碑碣、石像生。汉唐以迩的大人物多埋在那里。晚霞满天,或下雨的日子走过,颇有意思。 乾隆年陕西巡抚毕沅是个翰林出身的有心人,关中陵前的碑碣,多是他勒石重立。虽不无错讹,却给后来的游人提供了许多便利。 我对坟鬼的兴趣集中于平民、穷人的乱葬坟。盖他们与我一样,无才无德无福无禄,几十年以劳力身份走过一生,熟悉,亲切,彼此的鬼话也容易懂,无非饮食男女,各种八卦。八国联军随军记者贝耶·罗蒂见到的就是这个:“平原盖满坟墓,千个一律的坟墓,有的小如鼹鼠之居,有的大如营垒,这死人的世界,在我们眼前老过不尽。” 这类风物,五十年代尚有存世,而今已见不到了。 学徒时所在工厂有一万多职工,加上家属和配套单位就更多了。便朝老师傅打听,这么多外乡人死后埋在哪里。他说:北边荆山塬上呀,距厂区十里多路。 便于某日下班后,草草吃完晚饭去了。刚上塬天就黑了,月光朦胧,疙疙瘩瘩的黄土路倒看得清楚。直走得灯火远远消失在身后,四望皆是光秃秃的高原。路在这儿分了岔,遂选了东去那条小路。彷佛冥冥中有人指引,才走了一二十分钟,便有一大片怪异的地貌滚滚而来,数不清的坟头亦争先恐后,纷纷涌到面前,望着有种波涛般的动势。 风停了,一片死寂。我朝墓地深处走去,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像他们生前在食堂排队打饭那么密集,几乎找不出下脚之处。遍地都是团团簇簇的荆棘,行走间划得裤腿呲啦啦响。 在一座大些的坟前我停下不想走了。那坟大,碑也大,黑糊糊看不清刻着什么,大约是个官儿,与生时一样享受着等级待遇。 退出时起了风,月光变得清澄,西边不远浮出一座孤零零的大墓,想必埋的不是一般人物。 墓前有座高大的石碑,我踩着碑座尽量爬得高些,借着火柴的亮光连摸带看,终于确定刻的是“汉太上皇陵”五个大字,也找到了毕沅的落款。 死者已矣,古而今过客不知多少。有的有坟无名,有的有名无坟,有的名、坟俱无,最终一无例外都湮灭在时光的长河里。汉太上皇墓逾两千年不灭,教我想起那个以斗鸡蹴鞠为乐事的市井混混儿。 人们在坟上下的功夫,犹市政部门铺设的地下管线,只要有埋的,迟早就有掘的。“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那江河也会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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