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盖棺定论,但“嫉妒”这两个字总归不是好话。
白雪公主与后母的矛盾,说到底是谁更漂亮的问题。王后的镜子有灵性却不通人性,不知道说谎是一门学问,居然实打实地说公主之美,犹胜王后。结果害得公主被变着法儿赶出家门,又连累天下的后母担上不贤良的名声。
我儿时同情的却是这位王后。天皇贵胄流落民间固然凄凉,“红颜已逝”对阵“青春年华”更使人唏嘘。风光也是一时的风光,胜利了也是失败。我把这想法写进作文,理所当然地得不到好分数。我看到几个九十几分的同学谈笑风生,真切地体会到嫉妒的滋味。
十岁那年,舅舅一家从南京回来过年。大人们为了逗我,故意在吃饭时说表妹学习用功,脾气又好,体育又好——体育向来是我的弱项。我小小年纪,也深知他们想看我发急,引为一乐,心中不无妒意。但出于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我目不转睛盯着电视,好象很入迷的样子。大人们颇为扫兴,我也并无多少喜悦——这“胜利”与白雪公主的后母相似。
比这更使人难忘的,是法国电影《钢琴教师》中的女老师。她爱上了自己的男学生,而男学生对另一位胆小的女学生颇为照顾。老师为人沉郁,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悄悄走到更衣室里,把纱巾包着的一包碎玻璃倒进女学生的口袋。女学生扎了一手的玻璃屑,血流满手,从此不能再碰钢琴。因为导演的风格是平静的写实,那么冷冷地呈示着人性的阴惨,看来格外震怖。
好妒的不只是人。连高高在上的大神亦在所难免。古希腊神话中,天神宙斯看上了凡间的伊娥,天后赫拉妒火中烧。宙斯仿佛很“惧内”,不敢像从前的中国皇帝,摆明了就是三宫六院,有时还能“废后”。宙斯为避妻子耳目,把伊娥变成一头雪白的小牛。赫拉何许人也,一眼识破了障眼法,牵了牛去,命长了一百只眼睛的怪物看守。夫妻之间闹到这个份上本来已经让人寒心了,双方还没有收敛的意思。宙斯心疼情人,派赫耳墨斯吹笛催眠,斩了百眼怪。赫拉又使牛虻叮牛。缠斗的结果,是宙斯终于向赫拉摊牌、求情、承认错误。伊娥才得已回复本相。她后来为宙斯生了个儿子,其子当了埃及国王,总算苦尽甘来。
赫拉之妒如此肆无忌惮,中国女人就缺乏这样的好福气。三从四德一层一层裹上来,三妻四妾又一个一个刺激着,正道走不通,只好另辟奇径。贾琏偷娶尤二姐,凤姐儿醋意大盛,唆使张华告状在先,骗尤二姐入大观园于后,又以“戴孝期间不该婚娶”扣大帽子。做足了准备功夫,她才敢于发难。凤姐儿骂尤氏:“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难道贾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绝了男人了……国孝家孝两重在身,就把个人送来了……”骂贾蓉:“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回去又一边装贤淑,一边借刀杀人,将尤二姐折磨至死。凤姐儿的“妒量”堪比赫拉,手腕则又过之。尤二姐下场之惨又远胜变成小牛的伊娥了。
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有名的妒者是林黛玉和周瑜。几乎可以称他们“嫉妒家”。林黛玉的小性儿,好猜疑,多心,嘴头刻薄,建立在对宝玉刻骨铭心的爱恋之上,建立在单纯善良的本质上,建立在伤春悲秋、才高命薄的背景上。凡此种种,冲淡了对她的可能的嫌恶,倒觉得她别有系人心处。魂归离恨天更引来一代一代读者的眼泪。
黛玉嫉情,周瑜嫉才。一个本身年少有为、心雄志大的儒将,偏碰见了比他更高一筹的谋略家。曾经创下无数煊赫的功业,如今却处处受制于人。难堪到陪了夫人又折兵,也难怪要吐血感叹:“既生瑜,何生亮!”看《三国》的人大多是喜欢诸葛亮的,但也大多不反感周瑜,不因他的嫉贤妒能而生憎厌。这对习惯于二分世界,“成王败寇”的中国人,算得上一个异数。(相传周瑜精通音律,因此“曲有误,周郎顾”。又“若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一说是有周瑜这个大行家在旁,演奏者紧张得频频弹错;一说怕周瑜嫉妒心重,故意弹错,免得他猜忌;我觉得还有一种可能,是周瑜什么好乐曲都见识过了,弹对了根本引不起他的注意,只有经常出错,“时时误拂弦”,才能引来他的目光。不知历史上周瑜是否真有极高的音乐造诣,但从这些传说中,不难发现民间对周瑜有某种程度的好感,至少是很感兴趣。)
林黛玉、周瑜的妒同赫拉、王熙凤的妒很有点儿不同。前者带给人强烈的情感冲击,引起的主要是正面的、美好的感觉。难道嫉妒也能产生美么?
答案似乎是肯定的。我见到有些电视剧里的三角恋,女二号忽然天良发现,心甘情愿把意中人让给情敌,连争取也不争取了,伟大得不可思议。并且还有自己的理论:“爱一个人,就是让他幸福。他幸福,我也心满意足了。”真是容易满足,听上去像上道德训诫课。一个在爱情上也谦谦让让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我觉得都是不大可爱的。争了,没争到,那是另外一回事。
同样的,在事业上一味淡泊,技不如人还全心全意向人家祝福,固然是一种风度,也未尝不是给自己逃避的借口。中国是个不尚竞争的国家,文化也是不尚武的文化。道家提倡顺其自然,儒家讲究仁义为先,佛家造出一个虚拟的彼岸世界,叫人对“此岸”别这么认真。在塑造民族性格上,都既有益,又有害。廉颇蔺相如和气够了,难得出了一个周瑜,就慨叹流连了数千年。
嫉妒在文学上可以有独异之美,在生活中也有它可供咀嚼的况味。我母亲有位朋友,我叫她红阿姨。她年轻时下乡插队,和一个同来的小伙子很要好。可是有一回二人下棋,他的一双大赤脚有意无意踩到了她的赤脚上。她当时快要输棋,正没好气,加上女孩子的羞涩,忍不住大发雷霆。都是血气方刚,互不相让,二人竟从此疏远了。有趣的是回城后她又常常为他打扫宿舍,做饭洗衣,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还犯了上文所说女二号的错误,帮他介绍对象。他推掉了好几个,终于结婚了。红阿姨说“好了好了,问题解决了。”我母亲说:“再笨也看得出,她一面大叫好了,一面神色异常满屋子乱转。看她那样,又不忍心说破。”隔了十几年,一次观摩戏剧节,红阿姨和那男人相遇,听他说“忆红”如何如何,一问,原来是他女儿。红阿姨强撑着回来见我母亲,才说了几句就痛哭失声:“嫉妒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女儿叫‘忆红’,叫‘忆红’啊!”——终算有了一份凄凉的满足。
记得听《笑忘书》,有一句“从开始哭着嫉妒,到后来笑着羡慕。”岁月流逝,棱角慢慢地平了,也渐渐学会了内敛。年轻时的炽烈化为中年的醇厚,老年的谅解。即使不原谅又怎么样呢?白发总是多了。哭着嫉妒是剧烈地疼,笑着羡慕是缠绵的痛,也许是升华,也许是无奈。在王菲天籁般的歌声中,人生的哀乐(le)正自余音袅袅,百转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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