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民工小学的事还在缓慢推进——越往前越难。孙家明和蔡飞听说有位退休老教师住在城郊结合带，骑车太远，就分别做徐薇和郝乐乐的思想工作，叫她们不要去了。蔡飞一开始是准备找郝乐乐的，孙家明提议说：“不如我们换着说。”蔡飞摸摸头道：“换着说？”孙家明笑道：“郝乐乐跟我没有跟你随意，正因为这样，我提建议她就不太好拒绝。徐薇那头，就交给你。”潜台词是，徐薇关心他，又被上次小巷子遭袭事件吓细了胆子，绝不肯不和他同去。蔡飞以班长的身份找她，她比较能够理性地思考和权衡。
蔡飞明白了，笑道：“你也学得鬼了，还来个交叉路线。”他便去找徐薇。孙家明预料得果然不错，两个男生顺利地“甩掉”了女生，坐了十几站的公交才到那老教师家里。谈得倒很投契，对方说只要有了场地，他一定出来支持，叫他签名都没问题。他把二人直送到路口，指着一条小路说穿过去可以到另一个公交站，来时的那趟车晚上七点四十以后就没有了。
二人谢了他，循着小路走去。这时天已黑透，秋凉飒飒，那当中有一段是要穿越一个废旧的没来得及拆除的工厂。惨淡月色下，唯见大片钢材堆、起重机、电塔，透着森冷。孙家明自问不是胆小的人，在农村走夜路是家长便饭，看着这些体积巨大的机器却有凛凛之感，仿佛它们要择人而噬。千缠百绕的电缆、电线他看着也像盘丝洞里的蛛丝，有一份工业化的妖气。蔡飞笑说他就没有任何感觉，还取笑孙家明说：“如果世界上真有变形金刚，不用费他们一枪一弹，你先就肝胆俱裂而死。”他问孙家明童年有没有这一类的阴影，孙家明说没有，蔡飞说那只能归结于“前世的因果”。孙家明笑道：“前世我大概是一个被送进炉子里融化，又拿出来冷却、敲打、拉长、扭曲的工业用品，被人捶怕了。”说得蔡飞也笑了。【小余高见：家明兄上辈子就是苦命，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总该有个好来生了。此段颇奇诡。】
回到宿舍，孙家明洗了把脸，拿出帐本，把一个乡亲的名字轻轻划去。一室友笑着凑近来说：“有好消息告诉你。”孙家明问是什么事。那室友笑道：“刚刚去买报，看过了体育版，看过了国际版，看过了娱乐版，又一翻，无意中看到了你的大名！”孙家明“啊”了一下，他早前投过一篇呼吁筹建小学的文章，散文不像散文，杂文不像杂文，举着德强哥他们的例子，结合了亲身经历，写得动情，却没指望真能发表。
蔡飞抢过报纸一瞄，扔给他说：“拿去慢慢欣赏吧。”孙家明不相信似地翻来覆去地看，愣愣地说：“这还是头一次在报纸上发东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在孙家明这里失灵了。他偏就遇上了好事成双。第二天在食堂，郝乐乐拿着报纸走来说：“孙家明的大作发表了。”蔡飞笑道：“你慢了一步，我们昨晚就……”仔细一看说，“咦，孙家明你看，不是我们昨天看到的报纸嘛！”
这是另一家报纸，素以严肃著称，选稿最严。徐薇一旁笑着说：“你不止投了一个地方吧？”孙家明喜悦地说：“我明白了，两家报纸都发了！我一稿多投是因为没自信，想把网撒得广一点。幸亏郝乐乐，不然很可能我就不知道了！”
蔡飞起身，快步走开。徐薇问道：“他干吗？”郝乐乐做算命状说：“我掐指一算，我们仨今天要有口福。”不一会儿，蔡飞回来，又拿来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
孙家明一看就说：“这么多菜？”蔡飞笑着一拍胸口说：“我请客加餐。”边说边给几人开啤酒。郝乐乐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是添菜买酒去了。”蔡飞说：“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郝乐乐抗议：“难听死了！”蔡飞改口：“好吧，我们心心相应。”郝乐乐说：“看在你花钱的份上，就让你占一次便宜吧。”
蔡飞哈哈大笑。四人一人一瓶啤酒，孙家明抓着啤酒瓶，有点拘谨，他没这么喝过酒。蔡飞豪兴勃发，大声道：“走一个！”
“当！”四个瓶子响亮地碰撞，四颗年轻的心也碰在一起。
郝乐乐喝了小半瓶酒，用力一搁说：“蔡飞，今天我得说个实话，你豪爽起来，还是挺可爱的！”蔡飞笑道：“你才承认啊！”孙家明、徐薇看着都笑。
这件事很快就轰传全班。大一新生一上手就是几千字长文同时在两家大报发表，新闻系中并不多见。（老柯意见：主人公做什么事都势如破竹，以我的切身体会，大报发文绝非易事，何况是不短的文章，又何况是新闻。）同学们口口相传，跟孙家明说他把大三大四的师兄师姐们都镇了。
袁英杰听说，叫孙家明和他到林荫道上散散步。孙家明就猜他有话要讲。果然袁英杰说：“年轻人容易飘飘然，有一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我相信你不会的。”这还是在打预防针。孙家明便说：“我想到我那个去世的老乡，还有他的儿子，我就觉得做得太少，进度太慢。”袁英杰点头微笑说：“做人踏实是好的，只别对自己那么苛刻。我本来怕你在一片赞美声中迷失了自己，现在又反过来怕你成天把发条绷得太紧。”
孙家明笑了，说的话带了几分感情：“袁老师，将来我如果做老师，也要像您这样教学生。”袁英杰笑笑：“我有什么？你应该做得比我更好。不过，如果师生有缘分，教你四年本科之后，也许还能再教你三年。”孙家明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道：“您是说……”袁英杰说：“你愿不愿意四年后做我的研究生？”
孙家明脱口而出：“当然愿意！”又忙笑道，“不过好像还很遥远，也不知道能不能考得上。”袁英杰中肯地说：“别以为四年时光有多漫长，其实一晃也就过去了。希望你抓紧时间，学点东西，充实自己，回报社会。”孙家明坚定地应了。
有老师走过，袁英杰停下来与他相互问好，待那人过去，才又往前迈步。他拍拍孙家明说：“虽然为人朴素是好事，但什么事都不能矫枉过正。我发现你不大注意仪表，也不大理会人家的看法，在和别人的协作上还有欠缺。开学第一天，你在那儿一角一角地交学费，几乎让我以为你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可以浪费别人的时间。你知道吗，特立独行、自我封闭的人可能是文学家，可能是隐士，但不太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新闻工作者。除非你想改行。”他幽默一笑，孙家明连忙称是。
有学生骑车轻倩地掠过，笑着喊：“袁老师好！”袁英杰冲他挥挥手，【小余高见：佐证了袁英杰虽然威严，却和师生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转向孙家明说：“学会沟通，学会处世，学会与不喜欢的人打交道。”顿了顿说，“你可以尝试先从蒋凌峰做起。”孙家明笑道：“现在我跟他好得多了。”
他陪袁英杰走了很长一段，直到小花园边才停了脚步。袁英杰说：“约了人？”孙家明说：“蔡飞他们叫我过来看月亮，不晓得是不是拿我开心。”袁英杰笑道：“这怎么叫拿你开心？这是情调。你苏老师最喜欢做这种事。咱们既不能没有责任感，也不能泯灭了自己的空间。程主任曾对我说过一句话，我很有共鸣，他说一个从没有在阳台上发过呆的人是可耻的。”孙家明咀嚼着他话中深意。袁英杰笑着让他找同学去，自己取车去了。
孙家明小跑着在花园里找到三人说：“等急了吧？”郝乐乐说：“没事，袁老师找爱徒谈心，我们负责嫉妒，一点也不无聊。”徐薇嗔她胡说。
孙家明笑道：“不是说今晚的月亮特别好吗？怎么黑乎乎的？”蔡飞说：“咱们守株待月吧，说不定守得云开见月明。昨天是粗菜淡酒祝贺，今天是精神祝贺。你快对着月亮多呼吸几口，陶冶陶冶情操。”徐薇笑道：“他又不是吞吐日月精华的狐仙。”
她拿出朱红色一次性塑料桌布，往草地上一铺。四人一人占住一角坐下来。他们的位置在花园东侧微微隆起的土坡上，整个花园的景色尽收眼底。
孙家明注意到桌布的红与草地的暗绿构成一副美丽的图景，笑对徐薇说道：“你一定是刻意选了这种颜色。”徐薇笑道：“你看出来了，说明我不是对牛弹琴。”
蔡飞解释为何让大家今晚聚会，说今天的月亮比平常大七分之一，所以会特别亮。如果带了普通望远镜，甚至能看到月亮上的环形山。孙家明为之神往。
一阵风吹来。郝乐乐张开双臂道：“让暴风来得更猛烈些吧！”四人齐笑。孙家明说：“没记错的话，好像是暴风雨吧？”郝乐乐说：“有雨还能看见月亮吗？刮阵大风把云吹走就够了嘛。”
上天仿佛听到了郝乐乐的愿望，月亮果真探出头来。银色的光辉洒满花园。一瞬间，暗绿的草地变得鲜活，沉沉的树影变得通透，朱红的台布泛起了光泽。【小余高见：美！不仅要一副好手笔，还要有敏锐的观察力和杰出的想象力！大学生涯在小说中无比迷人，令人沉醉，不像当下的青春电影，没事就男的打群架，女的堕胎。PS：我的人生缺憾之一就是没上过大学，一叹！】郝乐乐、蔡飞大叫：“出来了！出来了！”他们叫得忘乎所以，引得别的同学朝他们笑看。
徐薇仰首由衷赞叹：“真美！哎，月亮中间有很大的黑点，你们看见了吗？”蔡飞说：“那一定就是环形山！哎呀该死！”郝乐乐说：“请问环形山为什么该死？”蔡飞说：“不是，我忘了带望远镜！”郝乐乐说：“没带就没带呗，就这么雾里看花也好。”蔡飞不无沮丧：“只好这么想了。”
徐薇娓娓地说：“有人心比天高，咏月亮说‘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蔡飞喝彩道：“好气势！谁讲的？”徐薇笑笑说：“《红楼梦》里的贾雨村。”蔡飞大跌眼镜：“啊？是他呀？就他那素质？”徐薇笑了：“我就知道你会失望，人家素质是低，水平还是高的。”蔡飞说：“我还是觉得一个人立身不正，再有才也是歪才。”郝乐乐说：“歪才也是才。”（老柯意见：显然是蔡飞说得对。）【小余高见：我认为徐薇郝乐乐正确。不知家明兄赞成哪个？】
孙家明笑听他们辩驳，望望月亮说：“‘天上一轮才捧出’，下句不该是‘人间万姓仰头看’”。徐薇揣摸着他的心理说：“是‘洒向人间都是爱’？”孙家明眼中火花一现，赞道：“说得太好了！我有这想法可形容不出来。”徐薇暗忖：“虽然洒向人间都是爱，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她这话诚然有理。她是无边丝雨细如愁，郑希杰那边却是屡挫屡战，半点也不气馁。他坐在车内，对车外的阿德说：“昨天那财政局副局长太能喝，下回找个酒桶级的中层去帮我挡一挡。企划书交给永邦，明天上午九点的会推迟到十点，别的事你让江秘书安排。”阿德说：“我会的。郑总，真不用我陪您吗？”郑希杰微笑道：“接女孩子，要你陪我干吗？”阿德恍然大悟。郑希杰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他把车开到医院门口，停在那里抽烟候着。袁媛从门口跑出来，郑希杰按了按喇叭。袁媛欢天喜地地过来。郑希杰下车为袁媛打开后车门，同时用修得很整齐的指甲掐灭烟头，手一扬，准准地扔进垃圾桶里。
一护士笑叫：“哇，袁媛，你男朋友好有型哦！”袁媛笑啐：“去，瞎说什么？”
郑希杰待袁媛上了车，推上后门，坐到驾驶位上问她想到哪儿吃饭。袁媛兴奋地说：“我现在一点也不饿，我们到环城公路上兜风好不好？然后到郊外看星星。”她脑中的场景好像都来源于韩剧。郑希杰踌躇了一下说：“环城公路绕一圈也不早了，星星就不看了，到国际饭店楼顶看夜景吧？”袁媛双眼放光：“好哎！我还是五六年前跟我爸妈去过一次。”郑希杰说：“就这么定！”
他的车开得又快又稳，遇有旁人在后面不耐烦地按嗽叭，他都付之一笑，或者摇上窗玻璃，调大音乐的音量。
袁媛笑说：“我忽然有种感觉。”郑希杰问是什么。袁媛说：“我觉得很幸……”悬崖勒马，总算及时吞下了一个“福”字，说，“很开心！”她是个勇于表达的女孩子，但面对郑希杰这样的男人，多少有点气怯。
郑希杰握着方向盘，游刃有余的样子：“是么？”停了停才说，“徐薇和郝乐乐喜欢兜风吗？”袁媛不疑有他，顺口说：“郝乐乐喜欢，徐薇比较好静。”郑希杰做出随意的口吻说：“除了看书，她平时还爱干吗？”袁媛笑道：“她呀，听听音乐，散散步，对了，还喜欢下五子棋。”说着从皮包里拿出镜子补妆。
郑希杰说：“五子棋，是你们中央体育频道播的‘五子连珠’吗？”袁媛说：“是啊。”猛然有些警觉，“你老问她干吗？”郑希杰想了一想，终于坦然地说：“想追她总得知道她的爱好。”袁媛失声道：“你要追她？你还没放弃？你难道看不出来她对你没意思吗？”郑希杰说：“我有毅力，也有信心，为什么要放弃？”
袁媛无言，半晌方道：“那你今天答应我出来是……”郑希杰说：“我想徐薇的闺中密友只有你和郝乐乐。假如我没猜错，郝乐乐应该更倾向于孙家明吧？”袁媛大失所望道：“你是到我这儿搜集情报来了？”郑希杰笑道：“别这么说，朋友之间，吃顿便饭，玩一玩也很正常。”袁媛冷笑一声道：“你确实厉害，做每件事都有目的，还想得到走我这道门子。”郑希杰说：“事先没跟你说明，是我失礼，待会儿到国际饭店我要一瓶82年的拉菲向你道歉好么？”
袁媛有一会儿差点就想应允了。哪怕是把她当阶梯也好，至少他们俩可以拥有一个单独的不受打扰的夜晚。可是她性格里毕竟有苏春晓的遗传，自尊使她出言回绝：“不用了，我要下车！”郑希杰道：“什么？”袁媛提高了嗓子道：“我说我要下车！”郑希杰看看她说：“袁小姐，很抱歉让你不开心……”袁媛说：“郑先生，可能我也没说明白，我不当人家的桥梁，更不当红娘……”
郑希杰问：“红娘是谁？”袁媛这会子还得做名词解释，懊恼之极：“我今天如果帮你，我就是红娘了！”郑希杰颇能举一反三：“哦，牵线搭桥的人，相当于中介是不是？”
袁媛“哧”的一声笑了，随即又苦着脸，眼睛潮湿，声音低而哽：“你到底让不让我下去？”郑希杰说：“这里是高速公路，不能随便停车。假如你实在不愿意吃饭，至少让我送你回家。”袁媛眼望车窗外，不再说话，任由轿车风驰电掣般把她送往家的方向。
车一停稳，郑希杰顷刻下车为她开门。袁媛谢谢也没说，直接蹬蹬蹬上楼，开了大门，脱下皮鞋，没好气地一甩，两只鞋当即各奔东西。
苏春晓正听音乐，听到动静，问她怎么这么大脾气。袁媛换了拖鞋，钻进洗手间卸妆，声音从门里传出：“你女儿自作多情，碰了个软钉子，把老袁家的脸都丢尽了！”苏春晓反而笑了：“听起来似乎很严重。”
手机响了。袁媛蓬着头，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残妆还没洗干净，拖泥带水地跑出来接，一听是徐薇，脸色一变道：“能怎么样？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跟我吃饭是想打听你的爱好！你满意了？我洋相出到外国去了……也好，他本来就是外国人，也不用出国就出洋相了……反正我再也没脸见他了，也不想见你了！谁叫你鼓励我采取主动的？你不要，就推给我，偏偏人家还看不上我。徐薇我告诉你，我要跟你绝交！”她“啪”地挂了电话。
苏春晓静静地看着她，半天才递过一杯水去。袁媛接过去喝了一口，叫了声“妈”，扑到苏春晓身上哭起来。苏春晓抚着女儿的头发，欲言又止。【小余高见：这是袁媛成长的契机。之前这妹妹过得太顺太安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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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2-5-14 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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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5-14 15: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