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素淡的午餐,一觉沉沉的春睡,我从午后的风声里醒来。风声很大。
天津的春风一向强劲。以前空气不好的时候,可以吹沙走石,现在气清水净了,仍可以吹茅揭瓦。我自上大学以来,寓居天津不足廿年,深知此地春风的大力,总是在海棠摇落中缘檐吹户,吹醒一场慵梦。
风声稍小,便有一阵嘟嘟的柳哨声传来。这种哨声,给我恍惚久远的触动。
我还是个瘦弱少年的时候,在春天会有一把小刀,那把小刀很锋利,曾经割破过我的手指,但更多时候,是割破我想割破的东西。我小心翼翼而又贪婪地喜欢着那把小刀。我用小刀做各种东西,也干残忍的事。
柳哨曾是我做过的最多的东西之一。柳树在春天长得飞快,皮骨都嫩,在柳绵乍起的时候,我就爬上树杈,拣几枝浓翠的丝绦,用力折下来。一部分绕成一个柳环,戴在脖子上,一部分折成几段,用来做柳哨。
做柳哨很简单,但需要有一定的手力,一种可以把柳皮和柳骨生生剥离的手力。这种剥离,我们称其为“离骨”。到了夏天,柳树皮骨都变得老韧,就需要很大力气才能“离骨”,到了秋天,皮骨更是一体,拧碎了都不能“离骨”,所以,秋天没有柳哨。
我小一些的时候,手力小,只能拧动一些细枝细条,做出来的柳哨,也是细小,吹出的声音,嘤嘤尖鸣,像小猫的声音。稍大一些的时候,便能拧动小拇指粗的枝条了,柳哨也开始粗大,能发出嘟嘟的大声来,有点像老绵羊叫唤的尾声。
我在斜阳下带着柳叶脖环,吹着嘟嘟的柳哨,河堤上的羊就会悠闲地漫过来,抬起头吃我脖子上的柳叶,甚至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小刀之于柳哨,只是用来把囫囵脱骨的柳皮筒首尾割齐,然后把哨口削去外层皮,做成薄薄的哨片。把柳哨头放进嘴里,舌头润一下,就可以嘟嘟地吹起来。吹完,嘴里有着淡淡的苦味,那是杨柳的味道。
我把做柳哨的事情说给某人听,她说,真是可可爱爱,你真是个手巧的小孩。
我还告诉她,除了柳哨,我还会用小刀做弹弓。用胶泥揉成的泥丸做子弹打麻雀和喜鹊。
她惊讶的说,干嘛打它们。我说,因为我做了弹弓啊。
她不大明白这其间的现实逻辑,我只能给她另外找个借口解释。打麻雀是因为麻雀多嘴,天天吵来吵去,我们小朋友觉得它们是在用某种暗号咒骂我们,所以必须打下它们来。打喜鹊是因为它们平时不来报喜,白事时却经常叫唤,打它们是给它们教训,让它们知道规矩。
她说,打下来后呢。我就把用小刀割掉死麻雀的翅膀和腿喂猫狗的事情告诉她。她惊恐地说,太残忍了,你们那的小孩都是魔鬼。
这,就是那把小刀干过的残忍的事。
我没有告诉她,我妈妈会杀鸡,我姥爷宰过羊,我邻居小玉他爹每周屠一头猪,用猪蹄盛猪油给我们当蜡烛玩。她知道后绝必会把我归为地狱一族。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所有的美好都浸润着残忍,只不过我们通过某些自以为是的定义把那些残忍屏蔽掉了而已。麻雀比至于柳条,同是我的刀下之鬼,但她却只视柳条的祭献为天经地义。
我默默不对残忍进行反驳。只是想等她跟我一起回到地狱的时候,再省彻自己身份。到时候相视一笑,同归鬼宗,也是一件乐事。
这样的午后,我能听出柳哨,是因为我经历过太多的柳哨,柳哨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音色。是气流穿过空空如也的苦味皮囊的声音。
我以为,世道变化到如今,柳哨早应退出众生喧嚣了。现在,它却在楼下嘟嘟地响起来,让我想起草长莺飞的畴昔。我还以为,喜欢吹柳哨的,一定是个少年,因为我长大后,就不曾吹过柳哨,而是练起了口哨——这才是姑娘们喜欢的音色。但我推窗往下看时,却发现是一楼的那个老头在院子里吹。
老头不应该吹柳哨的,尤其是我们楼下的这个老头。因为他是个残忍的老头。
这个白发老头住到我们小区五年了,口音浓重,说话人听不大懂,也不喜欢礼貌与人交流,每天在院子里呆坐。他的小院里有个葡萄架,藤架上挂着一个鸟笼。鸟笼里起初是只鹩哥,我每天下班回家路过时就在墙外怪腔怪调的吼,逗它来学我,但它总是默默不语。两个月后,鹩哥不见了,换成了一只虎皮鹦鹉,但鹦鹉继续保持着前辈的默默。再后来,换了无数的鸟,都鲜有欢叫的。
我把这事告诉她,她说,这人太坏太残忍了,不会养鸟就别养,一个个都给养死,造孽啊。
我深以为然,开始跟她一起鄙视起那个老头。
......
我关上窗户,告诉她楼下坏老头吹柳哨呢。她说,哼,害鸟的恶人,鄙视他!
窗下的猫窝里,睡着路拾。这个周末的风声和哨声,都吹不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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