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曾衍长对身边的机器人X说了句什么。那X领命而去。这里复读机器人仍在复述,却是老夫惊讶之声:“谁?刚才是谁说话?”
那陌生男子说:“是我。”
老夫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惧意:“你……你搞什么鬼?”
那男子声音变得十分凶狠:“我不搞鬼,我只想把你老夫变成鬼!”
老夫几声惨叫。
一片寂静。
老妻晃了晃,晕倒在地。许有清忙奔过去施救。他一边掐老妻人中,一边对滕燕喊道:“你那个同谋是谁?快供出来!”
滕燕瞪大了一双俏眼,迷惘地说:“同谋,什么同谋?”过谦也很不解,但强捺疑惑,一面轻拍滕燕,一面喝斥许有清:“你别逼她!”
一团乱麻中曾衍长高声说:“甘老师。”甘愿一怔:“怎么?”曾衍长说:“借你的‘记忆闸门’一用。”甘愿看了眼滕燕又看看焦急的过谦说:“不行,她现在这个状态,不能再受刺激。”曾衍长说:“不是测她,她思维混乱,记忆可能时断时续时歪曲。”甘愿奇道:“那你要测谁?”曾衍长朝复读机器人一指:“测它!”
甘愿想这倒是个办法,事态峰回路转,终需水落石出,不为过谦,也为幻谷。她传音叫了一个Y来让急速把水晶花取来。曾衍长说:“保险起见,再叫两个男机器人跟着。”传了两个X伴着Y同行。
不一会儿,曾衍长先前派出的X带着一个机器医生来了。这“医生”一身白大卦,身形修长。过谦说:“曾谷主,您这是?”曾衍长打手势要他稍安勿躁。约摸过了半盏茶时分,那Y也回来了,把水晶花奉上。甘愿说:“谢谢。”曾衍长对两个X却不予理会。
甘愿背转身去,输入密码,让小童把水晶花贴到复读机器人的额头上,连说了几声“后山,后山。”一束光射上对面的白墙,把那晚后山的情形现了出来:
无月无星,路灯惨淡,萧瑟荒凉。复读机器人移进了画面,原地转了两圈,又钻进草丛打滚。草丛茂密背光,复读机器人躺在里面似很惬意。
滕燕走来,大病初愈,气色憔悴。她在一棵树下发呆。对面走来了老夫。两人无声对话,只见嘴唇一动一动,但众人都提前听过小机器人的复读,对这番对话的内容了然于心。
过谦本不想让滕燕看到画面,岂料滕燕挣脱了他的怀抱,回转身去,与大家一起看那堵白墙。
画面中她说了句什么,老夫脸现惊讶。她又说了些话,老夫现出惧意。忽然她扑上前去掐住老夫脖子,老夫拼命挣扎。她神态疯狂,判若两人,顺手折下一根粗树枝,连捅三捅,每一次都插进老夫的胸腹。树枝并非利刃,要顺利插进人体需要很大的力道,她却像是信手就能做到。老夫惨叫着倒在地上,抽搐扭动,不久气绝。滕燕一把扯起他的尸身,拖入旁边荒草最盛之处,行动举止与平素大异。
老夫的尸体与复读机器人只隔几米,滕燕却似乎是发泄完了之后感到恐慌,左右看看就急忙跑了,竟不知小机器人近在咫尺,连尸体也没有好生掩埋。
甘愿收了水晶花,朝过谦瞧了一瞧。过谦仍是拉住滕燕的手,生怕她做傻事。
老妻总算醒来了。许有清与他那两个文学观点相近的作家朋友一起扶着她坐好,靠上椅背。许有清轻声说明情况,老妻抽抽嗒嗒哭道:“不是说滕燕有个男同谋吗?请曾谷主彻查!”曾衍长说:“此中缘由,让机器医生为我们解释吧。”老妻泣道:“关医生什么事?”
那机器医生手上拿着几页纸,轮流请大家看,过谦一瞧,是滕燕寻求心理咨询,与机器医生的谈话记录。他心中隐隐猜到了谜底,怒道:“这是病人的私隐,怎么能公之于众?”许有清带着哭腔说:“都杀了人了,你以为是平时哪?”曾衍长淡然道:“幻谷中的规矩由人而定,也可以由人而改,一切端看谷主的决定。这是我叫他这么做的。过谦不要再生枝节了。”过谦暗想:“你这不是独裁吗?”待要据理力争,甘愿走过去悄声说:“如果能证明滕燕神智不清,她以后就是接受治疗而不是服刑,将来或许有康复出院的一天。”过谦一想不错,不吭声了。滕燕却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身内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那机器医生说:“作家滕燕从进谷以来,状态一直不稳定。通过与她的多次交谈和心理疏导,我基本确定她有躁郁症倾向。其起因一是为了维持美女作家形象,过度压抑真实自我;二是长期从事边缘题材、人格创伤类题材小说的创作,进行代入式体验,感同身受,潜移默化;三是与其恋人过谦没有未来,无法终身相守。我注意到随着过谦先生离谷时间的迫近,她的病情有愈演愈烈之势。最后,她去过《罪与罚》,变成过书中主人公的杀人凶器,不仅激发了她的恶念凶性,而且使书中男主人公形象演变成她的第二人格,简而言之,她有精神分裂。”
曾衍长补充说:“我们听到的男声就是书中主角拉斯科利尼科夫。杀人行为是潜伏在滕燕意识里的这位分裂人格在主导,滕燕自身的人格一无所知,甚至于她去过后山,与老长老吵过架的恶劣记忆也被她的自身人格所屏蔽,可见她本身承受力的脆弱。换言之,她没有说谎,杀人的不是她;可是在实体上,动手的又的确是她。”
滕燕猛然间推开过谦,发出一串男人的笑声,神情诡异,环视众人:“幻谷里的聪明人真多,我小看你们了。”众人惊呼后退,唯有曾衍长不动,甘愿反向前迎了一步。
滕燕脸上肌肉扭曲,狞笑道:“放高利贷的老太婆我劈死了,自高自大盛气凌人的老头我捅死了。中国有句话叫除恶务尽,那他的家人我也不能放过!”
曾衍长与甘愿并肩而立,曾衍长侧头悄声说道:“这位俄国的失足青年渗透了中国的怨毒之气,不可小视。”甘愿淡淡地说:“书中最后他不是忏悔了吗?”曾衍长笑笑说:“在滕燕意识中的这个,是刚刚杀人偷窃时的拉斯科利尼科夫,不是后来饱受折磨、幡然悔悟的那一个。”
甘愿提高音量,向滕燕说道:“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滕燕扭了扭颈脖,发出骨骼的“咔咔”声:“问!”甘愿盯着她的双眼说:“为什么不掩埋尸体,而是朝草丛里随意丢弃,那不是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吗?”滕燕嘿然诡笑,尖尖十指,微微颤动:“我又不是杀人狂,我能那么冷静吗?我只是个穷大学生,杀了人我不害怕吗?”甘愿道:“看你的样子,着实与‘害怕’两字无关。”她也侧头低声向曾衍长说:“杀人时亢奋,杀人后无措,还没发展到以杀人为乐的丧心病狂。”曾衍长一笑说:“你是提醒我手下留情,不要施展雷霆一击,饶过了他,也就保住了滕燕的肉身?怎么在甘老师心目中,本座做事这么不留余地吗?”甘愿笑道:“随你怎么说,今天的目的是把他制住,不是多赔上一个人。”曾衍长笑道:“放心,看在小过老师的份上,我不会一招制命的。”
滕燕见对面两人嘀咕不休,心想难道只有你们会算计人?她双手抬起,作势欲扑。甘愿凝神迎敌,不料她这一下是虚张声势,却中途转向复读机器人,一掌拍下:“都是你坏事!”
复读机器人“嗖”的变身为手机大小,待要飞走。滕燕左臂折断了似的从绝不可能的方位转回来,“啪”的一声,把“手机”打得零件四散。小童腾身欲起,魏晋忙拉住他。小童双拳紧握,愤怒之极。
滕燕回身逼视小童,才上前一步,斜刺里却又冲向许有清和老妻。老妻大惊,许有清护在头里。凉凉的指甲刚刚碰到头皮,“啪啪”两声响,滕燕晃了下,软倒在地。过谦、莫渊忙奔过去检视。曾衍长说:“不用担心,是麻醉枪。”过、莫二人才舒了口气。
老妻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连番打击惊吓。曾衍长让许有清和他那两个朋友一起送她回去。这边甘愿叫几个Y把滕燕抬往幻谷医院,稍作处理再移送谷外的精神病院。过谦护着昏迷的滕燕往外走。到了门口,滕燕抬出去了,几个X却拦住了不放他走。他大惑不解。
甘愿目中有恻隐之色:“滕燕的问题告一段落,你的问题要先解决一下。”过谦此时心乱如麻,已不能静心梳理,只呆呆问了句:“我的问题?”甘愿上前一步说:“你进入过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脑海,虽然时间短暂,受的熏染却比滕燕直接。”过谦一股寒意从脚底板升了上来:“难怪上次我也病了!我……我也会像滕燕这样?”甘愿忙说:“你生性外向爽朗,凡事不郁积于心,意志又比滕燕坚定,所受影响比她要轻,不像她两个人格混为一体,无可逆转。但为策万全,我们要涤荡你的灵魂。”
曾衍长心念电转说:“洗涤灵魂,疗程三月,其中还充满了变数。”伏虚会意说:“倒不如把过谦的邪气转移出去来得迅速安全。”曾衍长笑道:“妙极,但不知伏长老心中有没有人选。”绿萍插口说:“阴邪转移,是牺牲一个人去救另一个,这样损人利己的法子,不是幻谷中人该用的。”曾衍长说:“要牺牲的不是人,是机器。”甘愿心中一动。魏晋说道:“机器人没有灵性,恐怕担不了这个重任。”曾衍长哈哈一笑:“所以要找一个有灵性、高智商的机器人。”魏晋一愣,曾衍长右手一招,一股极强的吸力把小童吸了过去。
魏晋惊道:“你要用小童转移阴邪?”曾衍长说:“为了旁人,魏长老多半舍不得;为了你我都欣赏的过谦,也不能顾全大局吗?机器没有了还能再造,过谦受三个月的苦你于心能安?况且涤荡灵魂过程艰难,难保不出意外。魏长老深明大义,想来不会阻拦。”
魏晋望着小童,心中起伏难平。过谦这时听懂了曾衍长的话,忙说:“曾谷主好意我心领了。但要不是小童找来小复读,我还被当成凶手,蒙冤受屈。我不能为了自己的安危,转嫁灾祸,恩将仇报。”伏虚眉头一皱说:“过老师,小童只是个机器人,恩将仇报四个字未免太重。”过谦接口说:“机器人也有个‘人’字。你看他的外形、言谈、辨识能力,哪一项不像个可爱的孩子?”甘愿心中踌躇,曾衍长手一挥说:“不用再争,我已经决定了。”过谦昂然道:“他是我的小友,你们硬来,我绝不配合!”
曾衍长给这倔强青年弄得进退两难,心中一烦,掌心吸力减弱,小童趁隙跳了下来。他跑到魏晋面前作了个揖:“拜别先生。”魏晋叹了口气:“你想好了?”小童说:“是,士为知己者死,过谦视我为友,我愿帮他渡劫。”魏晋整整衣冠,站起身来,还了一礼:“你不是人类,可羞煞多少卖友求荣、背友牟利的两足动物。”小童又再还礼,走到过谦身边说:“你若把小童当朋友,就别再推推拉拉效那小儿女之态。我已决心赴义,再无更改。”过谦鼻子一酸,不知说什么好。小童罕见一笑:“你有辫子,我也有辫子,我俩原本有些兄弟之相。”过谦勉强笑道:“强词夺理,数你第一。你既然决定抽出我的邪气,我跟你保证会堂堂正正走完剩下的人生路。”小童道:“甚好。”便看曾衍长。
曾衍长一心要救过谦,又趁此削掉魏晋的膀臂,小童自愿助人,那是再好不过,当下左右手虚虚一合,过谦小童已背靠背紧紧贴在一起。过谦只觉顶门和四肢中的阴寒之气汇成一股,被强大外力驱使着,挤压进小童的身体,隐约还听伏虚赞叹:“往日常叹服甘老师天赋异禀,气功、超能集于一身;今天见了曾谷主这番施为,真可以说句‘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约有一柱香的工夫,过谦与小童分开。过谦全身大汗淋漓,头发湿得像刚洗过,身子极度虚弱,却又有一种筋络贯通、神清气爽之感。
曾衍长做个手势,两个X过去掏出绳索捆住小童,另一个X掏出激光枪来就要当场击毙。过谦勉力劝道:“就不能……放他一条生路?”曾衍长言外有音:“做大事的男人,不要有妇人之仁。动手!”
X举枪射击。蓦的里小童向旁一滚,躲过绿光,身子一收,如面条般从绳索中抽了出来。他发足踢掉X手中的枪。过谦眼前一花,另两个X也被他打倒在地,只因动作太快,就像是同时把左右两边都放倒了。他腾身跃起,悬浮半空,发出挑衅的笑声。过谦凝目看去,吃了一惊:他头发散开披下,眉清目秀的五官罩了一层青气,形如僵尸;眼窝深陷,各有一抹浓黑的乌光镶在眼圈,看着说不出的妖异。
曾衍长右臂一长,一掌拍了过去,一股劲风刮得过谦面如刀割。甘愿晃身挡到过谦身前。小童双掌并立,接了曾衍长一掌,向后一撞,撞塌了小半堵墙。他怪叫一声,吸过复读机器人化身的破碎手机,冲破天花板,瞬间无影无踪,只留下尖锐的笑声余音不绝。
甘愿看着仍在下落的砖瓦烟尘,久久不语。曾衍长皱眉说:“能从我手底下逃脱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居然正面接掌,毫发无损。这个机器人身兼小童的机敏、过谦的狂傲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经典小说主人公的神经质与攻击性,已成魔童。传令机器警察,警备级别调到最高;从今晚起宵禁,晚八点后所有作家待在宿舍,一律不得外出。一天不抓住他,幻谷一天不得开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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