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云彩镜象》不定期地会发一些大新闻,众人原本习以为常,但这一期抖出的猛料仍让人瞠目结舌:过谦、甘愿相差十多岁却关系暧昧,甘愿不甘寂寞,引诱大好青年;过谦一时失足,切盼浪子回头。
幻谷上空飘动的云彩上,新闻内容历历在目。通过显像处理,视力再差的人也能在地面看得一清二楚。老中青三代作家全都走出室外,仰面朝天,议论纷纷。几朵祥云时而飘到东,时而飘到西,生怕哪一处的读者被遗漏了。经过统计,这一天《云彩镜象》的阅读量和留言量双双打破了历史纪录。
过谦愤怒地拿起激光笔,瞄准了云朵的回复区跟评,就见一束绿色的光线在云上“嗤嗤”作响,片刻就烙上了过谦铿锵的反驳。然而这种绯闻,别人都是宁信其有的,哪怕与过谦无怨无仇、甚至对他较有好感,也会出自本性地津津乐道、以讹传讹。
过谦接连向绿萍、曾衍长、欧阳早三人抗议。在欧阳早那里几乎掀翻了桌子。众职员在老总门外探头探脑。欧阳早勉强镇定,说这是他们的自由,大众有知情权。过谦冷笑道:“如果知道的不是实情呢?”欧阳早说:“我们会及时更新,但进一步调查需要时间。”过谦逼视着他说:“请你立刻删除虚假消息,赔礼道歉!”欧阳早躲开他的目光说:“你要这么不理智,我就通知机器警察了。”过谦突然往前一挣,把他压到墙角说:“远水救不到近火,要不我杀了你,再去找警察自首吧?这个消息登到云彩上才叫劲爆!”欧阳早后脑勺撞得生痛,嗓子无法自控地发抖:“你你冷静点,我我们再商量……”过谦双眼血红,一只大拳头就抡了过去。
欧阳早头一侧,眼一闭,过了会儿,睁眼一瞧,过谦的手腕被甘愿紧紧握在手里。甘愿向绿萍使个眼色,绿萍强拉过谦出去,过谦兀自吼叫斥骂。
甘愿推上办公室的门,在欧阳早对面坐下说:“这件事是谁授意你做的,我没有兴趣。我甘愿行得正,立得稳,也不在乎人说。但是过谦是有女朋友的,你签发假新闻前有没有想过会影响别人的感情?”欧阳早咽了口口水道:“你就一点儿不嫉妒?”甘愿摇摇头。欧阳早又问:“你和过谦真就这么纯洁?”甘愿点点头。欧阳早惊魂稍定,理理衣服,捋捋头发,坐回真皮椅中,涩声说道:“你从来不撒谎,看来是我误判了。”
甘愿笑了笑说:“你以己之心度我之腹,世俗庸人,大多如此,我不怪你。你受到压力,捕风捉影,我也能体谅。不过你不要忘了,当初是我欣赏你的能力,向老谷主推荐你你才做了这个老总。你投靠别人改换门庭我没跟你计较,你该不是以为我忌惮你背后那人,不敢跟你为难吧?”欧阳早一声儿不言语。甘愿缓缓起身,缓缓说道:“我能把你扶上这个位子,就有本事把你拉下来。今天之内,如果那条八卦新闻还飘在那朵云上,任谁也保不住你的前程。听明白了吗?”欧阳早小声道:“听明白了。”甘愿手落在门把手上说:“只要我在一天,绝不容许《云彩镜象》指鹿为马,自甘堕落!”
她出了门,下了楼,恰遇见宇文茂。宇文茂似乎踌躇了一下问道:“过谦没受大影响吧?”甘愿便说:“我正要去平息事端,消除影响。”宇文茂点头说:“帮我向他带个好。”甘愿清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滚了两滚,“嗯”了一声,扬长而去。
她快步疾行,转眼到了滕燕的宿舍。一敲门,过谦果然在。二人见了甘愿,又惊又疑,身为导师,平时她是绝足不到任何作家居所去的。过谦隐约猜到了她的来意,滕燕却疑心更炽,只是甘愿积威之下,不敢造次。过谦给甘愿让座,甘愿站在桌旁说:“不必了,我来澄清误会,很快就说完了。”
滕燕再难忍耐:“误会?我亲眼看见你们在白虹桥上喁喁细语,神情要多亲密有多亲密!”甘愿淡然道:“疑邻盗斧,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看谁都不正常。白虹桥上只有开解,没有细语;只有亲切,没有亲密。请问两个心中有鬼的人,为什么要跑到桥上招摇,是怕大半个幻谷的作家看不见吗?”她的话自有一种力量,比过谦的“气急败坏”更易取信,滕燕脸色变幻,半信半疑地说:“那过谦为什么那么关心你?你为什么唯独对他另眼相看?”过谦插嘴说:“因为我们是朋友,是知己,我从来没有瞒过你吧?”
甘愿听到“知己”二字,心神一震,一份混合着感动、感激、感喟的情绪稠稠地笼罩了她。既然过谦为他们的交往定了性,她不能叫他失望。为了解释这件事,她决定用一种对得起知己的做法。她唤来一个Y,交待了两句。Y领命而去。她闲闲坐着,泰然自若。过谦滕燕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陪她坐着。
甘愿对过谦二人说,太阳落山之前,那条不实新闻就会删除,又叮嘱过谦不必强求对方道歉:“他有他的难处,何况他也不可能妥协到这个程度。大家各让一步。”过谦愤懑难平。甘愿一笑道:“你不觉得这条新闻对你手下留情了吗?我‘不甘寂寞’,你‘一时失足’,口口声声说的是我引诱青年,还暗示你浪子回头为时不晚。”过谦一想,确实如此,很感奇怪。甘愿笑笑续道:“因为有人想用这件事一箭双雕,既破坏我的名誉,又向你施压,逼你离开我这个集团——虽然你我从来不是一个‘集团’。”过谦大悟:“曾谷主!”滕燕听了,入情入理,疑虑已去了一半:“他不怕伤及无辜吗?”甘愿道:“他眼里根本没有无辜,为了达到目的,无事不可为。在我们的文化里,男人有点花边新闻,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可能还有人羡慕他有本事。因此他只要确保这一招对过谦不构成大的打击就可以了。”
Y把甘愿要的东西送来了。甘愿托在掌心:一朵剔透的水晶花。
过谦一见便说:“记忆闸门!”滕燕不解,过谦简单解释给她听。滕燕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却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过谦心中雪亮,欲待阻止,又咽了回去,这实在是当下让滕燕去尽最后一丝怀疑的唯一办法。在这一刻,他感到自己是那么自私。
甘愿让Y退下,输入密码,把水晶花印上额头,一束光投在宿舍的墙上。过谦曾见过的男青年迅速显了出来。依然高高的个子,依然戴着黑框眼镜,依然微笑。过谦看到甘愿初见他时眼神的悸动,看到他们并肩漫步在落花之中,看到他们在有月亮的晚上用“语音铃铛”在各自的居所聊着天儿。这边铃铛一响,那边铃铛一振,空气中是一道道旖旎的声波。甘愿听到了一条他发来的信息,深深、深深地笑了。过谦滕燕绝难想到她这样霸气的女人曾有过那么容光焕发又娇羞柔媚的笑容。再然后,过谦看到她一个人等在“揽月阁”二楼的露台上,良久良久,影子被月光拖得长长的。一个“语音铃铛”盘旋在她耳边,她听了,不再等待,转身回屋,临进门时,又回头痴痴地看了一眼山下。过谦心中一痛,想:“那一眼就叫做心碎!”
甘愿取下水晶花,沉默半晌才说:“他在幻谷只待了一个月,跟我相处不过二十天,可是我这一生再也不能爱上别人了。”过谦恻然生悯:“二十天的时间你就……”甘愿抚摩着水晶花说:“我主动约了他,他也答应了。在我以为会互相倾吐心意的那天晚上,他没有来。我等了很久,看树影一点点移动,心里越来越冷。我还不敢睡,抱着万一的指望,怕他临时有事,来迟了,见我睡了,不忍心叫醒我我们就会错过。最后我等来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一个‘语音铃铛’。他说他和我是不可能的,非常抱歉。”滕燕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哽声说:“你哪里不好,他这么残忍……”甘愿凄然一笑:“我整夜不能成眠,第二天早上,就听说他走了。他是幻谷第一个‘无故退出’的作家。他宁可接受谷外组织的惩罚,也坚决要远离我,我当时就想:男人的心要是硬起来,再狠的女人也比不上。”
滕燕拭着泪说:“甘老师,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又触动你的伤心事!”甘愿笑了笑说:“过谦之于你,就像吕行之于我,你从此可以安寝无忧了。”过谦一愣说:“吕行?”甘愿奇道:“你听说过他?事隔几年,谁会提到这个匆匆来去的人?”过谦仔细搜索了一下大脑:“对了,是曾衍长提过,说他和我一样对谷里男机器人的外形十分好奇。”甘愿听到“曾衍长”,似乎紧绷了一下,待听说只是这件小事,便放松了:“也只有吕行,会当面问这些不相干的琐碎。”说着笑了,温馨的,包容的,又是牵痛的,有无限的情感在其中。她把水晶花收入袖中,不再多言,转身就走。过谦滕燕望着她的背影,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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