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昏黄的灯光下,吴小梅陪着严惠芳做针线活。孙家亮草草地翻着书。电压不稳,灯影子不时闪上一闪,像心神的陡转。
严惠芳停下手上的活计说:“家明在外面不知道怎么样了。”孙家亮说:“有什么难得倒我哥的?”严惠芳想想说:“那倒是的。家明从小就不要大人操心。”
孙家亮信口开河道:“哥成绩又好,长得又帅,人又稳重,学校里男生都妒忌他,女生都喜欢他。”严惠芳不由得笑了:“你个小猴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再说,他要是真有个什么,我和小梅也不答应。”小梅羞红了脸不依。孙家亮伶俐地说:“人家喜欢他,他又不喜欢人家。他心里只有小梅姐一个。否则不但妈和小梅姐生气,连我也要发火啦!小梅姐人好,心好,样貌好,咱村里除了哥,没第二个配得上。永发排队排到下辈子也没指望。”吴小梅笑得花枝乱颤:“姨可要好好看着家亮呢,小小年纪都成精了!”
严惠芳笑着起身进房拿钱出来给孙家亮说:“这是你这个学期的学费,贫嘴贫舌不算本事,学习好才有人竖大拇指。”
孙家亮刚才说得眉飞色舞,这时却收敛了笑容。他迟疑了一下,接过钱,慢慢收起说:“妈,假如学习紧张的话,星期天我就……不回来了啊?”严惠芳说:“随你。再有不到一年你就要高考了,星期天不回来可以,但不能贪玩。”孙家亮话里有话:“妈放心,我是不会贪玩的。”——可也不会顺着母亲指的那条路走。
灯影一跳。吴志广的叫声从隔壁传来。【小余高见:“催魂夺命喊”又来了。】吴小梅起身道别。严惠芳忙叫孙家亮送送。
两人走出院门,到了吴家院外。鸡窝里隐隐传来“咯咯”声,轻微得像鸡的梦呓,混在夜雾里甚为凄迷。吴小梅驻足停步说:“家亮,我瞧着你今天像有心事似的?”方才当着严惠芳的面她特意没提。(老柯意见:“刚才”为什么要写成“方才”?有时还用“道”来代替“说”。作者对落伍的旧章回小说似甚偏爱。窃以为不可取。迷途知返,犹未为晚。)【小余高见:柯老师对老祖宗的玩艺好像很看不上啊。章回小说里值得借鉴的多了去了。“醒世姻缘”之浓,《海上花》之淡,各有佳妙。四大谴责小说难道很掉价吗?《儒林外史》不够穷形极相?更不必提《红楼梦》、《金瓶梅》等等的了。】
孙家亮想想才说:“没事,就是……嗯,我走之后家里就我妈一个人了。你帮我和我哥照应着点儿,要不然,我走得不放心。”吴小梅笑了:“傻孩子,就为了这个?看来是真的长大了。”孙家亮笑着抗议:“什么傻孩子!你不过就比我大了一岁。”吴小梅笑道:“对了,跟你讲个事。”孙家亮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眨巴着眼儿静候下文。吴小梅说:“你暂时别告诉家明,我要参加高考复读班,明年再考一次。”孙家亮欣喜:“好啊!今年你只差几分,再复习一年准能考上。那咱村就有两个大学生了。”吴小梅笑吟吟地说:“怎么两个?是三个!你把你自己忘了?”孙家亮并不是口误,这时也只得含糊以对。
吴小梅笑道:“你在复习资料上帮我留意着点。我这就算拜托过你了。”孙家亮没想到她有此托付,想要是平时,小梅姐的交待那是义不容辞,这会儿却成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便支支吾吾混过去了。
吴小梅转身欲待回家,孙家亮叫住她说:“假如我不是我哥的弟弟,我是说,假如我哥不是我哥……”吴小梅笑道:“你玩绕口令啊?”孙家亮接着说:“你还这么相信我,对我好,拿我当朋友么?”吴小梅给他整整衣领,说他尽说傻话。孙家亮既享受于她对他的照拂,又不满于她总是大人对小孩的架式。
吴小梅三脚两步回到家,一脚跨进院门,正要往屋里走,站在院中暗处的吴志广陡然发话:“还知道回来啊?”
吴小梅吓了一跳,随即闻到一股酒气。她说:“你喝酒了?突然冒出来,吓死我了!”吴志广压抑不住怒气道:“看见孙家人你个个都是亲人,看见你爸倒像看见鬼了?”吴小梅见惯不惊:“又怎么了?一遇到孙家的事你就不讲理!我把话说在前面,国旺叔不在了,家明去省城上学,家亮明天也去学校,惠芳姨那里我肯定要常去走动的,到时你别怪我不听你的话。”说着就往里走。吴志广道:“站住!你不小了,今天我就当着你妈的面把话给你说明白,你这丫头要还是个有人心的,就知道到底是我不讲理还是他孙家不讲理!”
吴志广拉起吴小梅“噔噔噔”进了屋门,跑到小梅妈的遗像前。此地风俗,男子去世,遗像供在堂屋条桌的正中,玻璃加厚,镜框双层,极其醒目;女子去世,却只能简单制成单层玻璃像,偏居于生前生活的房间。此时吴志广和吴小梅就身处东房内,吴志广对着遗像连说带比划,不时又灌上一两口酒,直把吴小梅听得目瞪口呆:
吴小梅还在襁褓中时,有村里的妇女拎着红糖、馓子之类的月子礼上门探望。那是个有名爱搬弄是非的主儿,探望只有三分,套话倒有七成。她朝孙家噘了噘嘴,说“隔壁的比你迟两个月结婚,跟你同一天生,说是早产,你想想惠芳临产前那肚子,是七个月的肚子吗?”小梅妈听了也觉疑惑。那中年妇女分析说孙国旺和严惠芳结婚又结得突兀……她故意停了下来。她深知和孙国旺最交好的是吴志广,这里头若无内情便罢,若真有什么,吴家想必不会一无所知。
小梅妈老实,先还没敢接口,架不住中年妇女赌咒发誓说要是她嘴快,叫她全家从老的死到小的,才信了她的道:“倒是听志广说先前惠芳寻死过,是国旺把她从河里救上来的,没两天就结了婚。”那妇人一拍大腿:“这不就对了?肯定是怀了野种没脸见人才寻死的!你看国旺这绿帽子戴得,还挺欢实的。”
她心满意足地去了,不出半个月,全村流言蜚语,人尽皆知。设若有人微弱地申辩一句:“惠芳挺敦实的姑娘,不会的吧?”她就立刻抬出“志广家的”。孙海潮的老婆孙婶听得冒火,发狠说:“谁再敢背后嚼舌头我煽她两个耳刮子!”村长夫人固然不能得罪,可是那也只限于当面稍稍收敛,背过脸来还是一样地绘声绘色。
严惠芳嘤嘤哭泣。孙国旺怒气冲天。吴志广百般解释。小梅妈噤若寒蝉。两家的关系眼见得有了裂痕。
从那以后,孙国旺就处处找小梅妈的茬。吴家的山羊跑出羊圈,到孙家那边吃了几口庄稼。小梅妈赶紧去捉。孙国旺冲过来用锄头柄就猛力打羊,边打边骂:“畜生跟人一个样!活象主人形!做这种欺心事,不怕天雷打!”
诸如此类的冲突层出不穷。吴志广看不过又没处出气,把小梅妈骂了又训,训了又骂。
小梅妈天天仔细检查鸡窝、猪圈、羊圈,生怕旧事重演;看到那闯祸的妇人和其他女人就吓得绕路走,生怕旧话重提。
吴小梅脑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悲怨难抑。吴志广搁下酒瓶,抚摸着遗像对吴小梅说:“可怜你妈两头受气,处处小心。可他孙国旺不依不饶,动不动就跑出来指桑骂槐。有一次他家少了两只鸡。他又故意对着我家门口祖宗八代地骂人。我刚巧不在家,你妈一气就喝了农药……”(老柯意见:事情当年闹得那么大,就算吴志广不说,难道其他村民就不会议论,不会透露出来吗?竟可瞒住吴小梅孙家明等达二十几年之久?)【小余高见:小一辈的不明原委,当然不会说;老一辈的就算知道,也会刻意避免在孙、吴两家当事人的后代面前提到,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顶多是听到些似有似无的风言风语罢了。】
吴小梅大惊。吴志广热泪滚滚:“等我把她送到医院灌肠,已经晚了!”吴小梅哽咽着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吴志广哭道:“一来她临死留了一张纸条和那个镯子,纸条上叫别让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还叫我别再找孙家了。二来我吴志广堂堂男子汉,不能再去揭严惠芳这个女人的疮疤!”吴小梅泪如雨下。吴志广哭着说:“严惠芳是孙国旺的命根子,你妈难道不是我的命根子?我能不恨孙家吗,我能看着你跟他们成了一家人吗?”吴小梅看着遗像哭道:“妈,你怎么就这么心窄呢!”(老柯意见:小梅妈还真是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为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就负气轻生,也不知是角色小题大做,还是作者向壁虚构,编造得如此可笑。)【小余高见:你懂个屁!你没在农村生活过,我可是从农村出来的。上世纪农村妇女为了家长里短的小事想不开寻短见的多了,究竟是谁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