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晶晶这一指就决定了梁德荣的命运。几位本家兄弟,以及更高一辈的太公全都被他的“恶行”震惊。他们质问梁德荣为何丧心病狂。梁德荣辩称没有。众人便又问晶晶其中曲折。晶晶那一刀并未刺入心脏,身体虽虚弱,话倒是能说的。她说她爷爷疑心她盗走了棋盘夹层里的东西,她一个瞎子,知道什么夹层?只不过是刚好在房里而已。末了她就含泪轻问:“爷爷那么紧张秘藏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梁德荣当然不能说出藏宝图的秘密,更不能说其中三张碎图是派杀手从另外三大家族那里巧取豪夺来的。他这含糊其辞的态度只有加重了大家的怀疑。一个刺伤孙女,又鬼鬼祟祟的人,凭他多德高望重,也显然不适合当族长了。几位老人家邀请梁倩会同协商,梁倩推说头痛避开去了。经过会商,四房里梁德荣的堂兄弟接了族长的位子。梁德荣这一房的掌家,内务仍由丽华打理,迎宾会客则交由梁敬波主理。数日之间,梁家局势大变,内外上下,乱做一团。
梁敬波素无治事之才,如今也是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丽华问他怎么安置梁德荣,他想了半天道:“你说呢?”丽华叫他去请示几位长辈,说“你是儿子,你老子再不好,也轮不到你来处置。百行孝为先嘛。你现在问问太公他们,让老的拿主意,你遵命照办,这就没你的责任,外头那起小人也说不了你的闲话。”梁敬波头疼之极,只得又问那几位老爷子。新族长要与梁倩商议——五房的吃穿用度皆是她在供应的,梁倩却道是“听四叔公的”。新族长便叫把梁德荣软禁在西北角的小屋子里,管吃管住,但不得出院子一步;派人看守,日夜不离。外人问起,就说病了。另几位都抚着白须说好,又命不准传出去,更不能报官,以免家丑外扬。
那屋子在原来书房的西边,自从书房烧了,它就孤零零地杵在那里。从前是冬伯住的,这时草草打扫了一下,给梁德荣住。这天梁倩、杨亦秋、卓越先是看望晶晶,后来梁倩偶然听梁敬波说起,梁德荣景况凄凉,下人们爱理不理,想了一想,打算去瞧瞧他。晶晶调理了多日,精神回复了六七成,这时枕着枕头,半卧在床上笑道:“正想听你讲上海的西洋景呢,你又跑了。我还是早几年去玩过一回。”杨亦秋见梁倩为难,插口笑道:“要是不嫌我嘴笨,就让我来讲吧。”晶晶笑道:“也罢了,不过卓越姐姐也不准走。你说得不好听,就让她补充。”卓越笑应了。
一片笑声中,梁倩退了出去,连过三道院落,绕过池塘,朝西屋去。池塘水平如镜,时有红色、金红色、金黄色的鲤鱼浮出水面,摇头摆尾。下午的阳光照在水上,更衬得鱼鳞灿灿发光。梁敬波握着一大把鱼食引鱼儿上来争食。梁倩笑道:“二表叔好自在。”梁敬波笑笑道:“也是忙里偷闲。以前老爷做的事,这会儿全压在我身上,一天见那么多人,说那么多客套话,隔三差五还要吃酒、还席,真把我活活累死了。”他停了一停,笑意中带着一缕忧郁:“我现在才知道他从前有多累,帮我挡掉了多少琐事。到了他这个年纪,如果有个能干儿子,本来用不着操那么多心的。”梁倩在池边坐下来道:“三叔公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想,你既然挂念他,为什么不去看他?”梁敬波扔下一撮鱼食,垂着头道:“你二表婶不让去。她说划清界限还来不及,我要是去了,别人还以为我们父子私相授受,暗中传递什么宝贝。”梁倩觉得这位表叔也像池里的鱼一样,善良而又软弱,当下便告辞往梁德荣那里去。梁敬波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一件极重要的事,他一直想说,却一直下不了决心,她倒已经走远了。
院门外四人把守。梁倩说要进去,四人互望,嗫嗫嚅嚅的。梁倩道:“我一会儿就出来了,绝不会让你们担了干系。”四人忙道:“不敢。”都知道表小姐是财神爷,得罪了她不是玩的。
梁倩一进院子,就见满地黄叶,无人打扫。再往里,推开室门,一股潮气、霉气扑鼻而来。她叫了一声“三叔公”。梁德荣正摆开棋盘,自己跟自己下棋,听了便道:“你来了。”似乎一点也不惊讶。梁倩想找个地方坐下,室内又脏又乱,竟无处可坐。梁德荣淡淡地道:“可委屈了小倩,这儿除了我,连仆人也待不下去。”梁倩打量着道:“也没人来收拾一下?”梁德荣一笑:“他们不会收拾屋子,只会收拾我这把老骨头。我当族长这些年了,得罪的人不算少。”他猛的一阵咳嗽,腰也弓了下去。冬天将至,他连一件御寒的衣服也没有。梁倩一皱眉,想去给他倒水,见那茶黄如铁锈,不禁恼怒。她快步走到门口,叫那四人进来,即刻洒扫拾掇,送来厚实的衣被,洁净茶水。她向来随和可亲,上下人等都一视同仁,这一动怒,功效如神,不到半个时辰,全都办得妥妥贴贴,连窗户上也糊了几层挡风的厚纸。
梁倩与梁德荣道别,梁德荣倒诧异起来。他原以为她是来看笑话的。他喊住她,望了她许久。梁倩在椅子上坐下道:“我知道您误会了我的来意,我只想说,除了有关那幅藏宝图,您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梁德荣默然良久方道:“你要那幅图干什么?”梁倩道:“做一件大事!”她说了这句话,掩不住神采飞扬。梁德荣点了点头道:“你可知道我要那幅图干什么?”他随即自己回答:“对付你!”梁倩愕然。梁德荣道:“我是家长,又是族长,却事事要和你平分秋色。若在大清朝,一个孙辈的女子,哪能这样分享我的权威?”他说得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潮:“归根究底还是为了你有钱!时代不同了,三纲五常,天理人情,都敌不过一个‘钱’字。你在上海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梁家各房的开支居然全要你来维持!乱了,一切都乱了。”梁倩看着他道:“所以你要得到那笔财产,重建你一人独尊的秩序?”梁德荣默认。梁倩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靠钱换来的秩序,已经跟你追求的儒家伦理的秩序不同了?”梁德荣一愣,轻敲着象棋棋子道:“不错,世道变了,不管我做什么,一切都回不到从前了。”梁倩起身道:“世界变了,未必是什么坏事。您的天地,不能总在一局棋上。”
她走到门口,却听梁德荣道:“慢着,我还有话说。”梁倩疑惑回首。梁德荣道:“小心晶晶!”梁倩见他神情凝重,顺手关上了房门。梁德荣道:“她那一刀是自己刺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她连自己都忍心下手,更遑论别人。”梁倩不语。梁德荣道:“她一向最佩服你,是不会害你的;但她一直讨厌和你关系密切的人。”梁倩道:“怎么?”梁德荣道:“你当小屏真是烧死的吗?”
小屏是冬伯的孙子,一直倾慕于她。又听说书房失火,他为抢救她的画,救晶晶脱险,葬身火海,难道另有隐情?
梁德荣道:“那天晚上,我离开之后,书房附近除了晶晶和小屏,还有第三个人。”梁倩忙道:“是谁?”梁德荣道:“敬波。”梁倩道:“二表叔?他跟你说了什么?”梁德荣道:“敬波本来不想说,人命关天,他又不得不说。他当天填了半阙词,下半首却怎么也吟不出来,就想到书房翻翻前人诗词,找点灵感……”他自软禁之后,缺衣少食,体力衰退,说了半天话,困乏起来,歇了歇才道:“详细情形,你去问他吧。他禀性淳厚,你就算信不过我,总该相信他。”梁倩宽慰几句,匆匆奔赴池塘,梁敬波却不在。
丽华从对面镶了鹅卵石的小路上来,一见便亲亲热热拉住她的手笑道:“从哪儿来啊?”一听是去看梁德荣,便道:“你也是太仁义了。他以前霸道专横,谁敢说个不字?也该他受一受了。”声音低了低道:“他硬逼着我给敬波讨个小妾,好添个男丁。我不生养,难道就不是女人么?幸好卓越是你的义妹,不然倒成了我的‘二妹’了。”梁倩哪有心思听她说这些,只问“二表叔人呢?”他的行踪向来是瞒不过老婆的。果然丽华道:“在后头的石林里。”
梁倩赶到石林,只见假山奇石围成一圈,中有溪流,清澈妩媚,转折如带。一株银杏树,枝干苍劲柔韧。入口处最大的一面白玉般的巨石上平滑如镜,藤蔓缠绕,镌刻着两行深绿的草书:“山气宠嵸兮石磋缭,溪谷崭岩兮水曾波。”一堆白石,如冬日白雪;一垒黄石,如秋叶成堆;一垒淡绿,如初春新绿;一垒正红,如盛夏艳阳。另有数十块零碎的灰石,形态各异,点缀其间,作为四季彩石的过渡。
梁倩进了石林,就见梁敬波独坐假山,背倚银杏,身下垫着黑色软垫,手拿一本《遵生八笺》,看得入神。她略一寒喧,直接问他“小屏是怎么死的”。梁敬波躲躲闪闪地不肯明言。梁倩道:“三叔公全告诉我了。我只想二表叔你帮我证实一下。”梁敬波叹道:“当初老爷不让我传出去,说小屏是个下人,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往后要对晶晶多加注意。没想到眼前报,还得快,晶晶害了小屏,自己的眼睛也没保住。”梁倩目不转睛瞧着他,并不插嘴。随着梁敬波的一番叙述,梁倩仿佛看到了那晚可怕的情形:
梁敬波瘦长的背影正踽踽独行,一抬头,见到书房方向一片火光。他加快脚步,将到门口。一个男子声音道:“大小姐别怕,跟着我闯出去!”烟气火舌中一男一女冲到门口,书房的大梁烧得摇摇欲坠。梁敬波刚想上前接应,那男人把女人一推,女人半个身子摔到了门外。梁敬波吓了一跳,退到梧桐树后,却见那女人回身伸手,要拉男人出来。男人伸出右手。那女人握住他手,微一停顿,猛的把他反推进屋里!男人“啊”的一声惊呼,屋梁“轰隆隆”砸在他身上。女人伏在地上喘气,一侧头,半边惨白的脸庞暴露在火光下,正是晶晶。她咬着牙道:“你不配喜欢表姐,死有余辜。盼你来世修一个好人家,过好日子。”梁敬波死命捂住嘴,一手抠住树皮。众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救火,晶晶也不知是心神激荡,还是故意做作,晕了过去。
夕阳如血,染红了漫天云彩。大片大片的红云有的厚重,有的冷峭,像是雕成的云母石屏风,正与地下的石林呼应。梁倩听着梁敬波的话,万感交集。梁敬波把书搁在身边道:“从那天后,我天天做恶梦。我不敢跟你二表婶说,怕她抖出去,伤害你大表婶。何况晶晶又成了盲人。可是每当我看到冬伯,就觉得我很罪过,竟不让他知道他孙子的死因。小屏是个好孩子……”梁倩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脸色变了。梁敬波没注意到,仍在伤感地说着:“思前想后,只有去跟老爷说。毕竟他是一家之主。他老人家说……”梁倩颤声接口:“他说只要谁跟我关系密切,晶晶就不会放过那个人。”梁敬波道:“你怎么了?”梁倩起身就走,边走边道:“杨亦秋和卓越在她房里!她说要听上海的事情!”梁敬波狠吃一惊:“你说晶晶会对他们不利?”梁倩顾不上再说,小跑着去了。
风吹来,梁敬波身侧书页翻过,正是卷七《起居安乐笺》。
杨亦秋、卓越交替着说了半天上海的趣事,似是说猛了话,稍微有点头晕。晶晶笑道:“你们累啦?”卓越笑着说:“不是累,倒像要睡着了。”晶晶道:“不如再喝杯茶,提提神。”叫他们自己续水。杨、卓又倒一杯喝了。杨亦秋道:“这茶越冲越浓,跟一般茶叶完全相反。”晶晶笑道:“那杨先生就更要多喝一杯了。”她说了这句话,挣扎着坐了起来,双眼轮流看杨亦秋与卓越,轻声道:“既然累了,不如睡吧。”她语音轻柔,目光游离,把“睡吧”重复了十几遍,越说越慢,声如游丝。
杨亦秋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上海,回到了阔大轩敞的蒋公馆。蒋子谦跟敏姨说话,蒋烈儿修长的手指划过键盘。优雅的钢琴声中杨亦秋朗诵起拜伦的诗。琴声仍在响,蒋烈儿走过来。她和他翩翩起舞,转了一圈又一圈。钢琴却在自己响着。黑的白的键盘跳出琴槽,飞满了一屋子。而他只是旋转。他脚下就是键盘,每一步都是音符。白鸽“扑啦啦”飞来,羽毛在阳光中轻盈飘舞。羽毛集中到一个人身上。白色羽衣的卓越在“夜巴黎”献唱,多彩变幻的灯光中,清纯而妖冶。他和她坐着黄包车,细雨里车行如飞。车夫一回头,是黄坚。五朵金蓝色的花,五朵金花……
杨亦秋嘴角含笑,摇摇晃晃地将倒未倒。晶晶轻道:“真美,真——美——”
她的声音充满蛊惑,像醇酒,像玫瑰,浓厚的芬芳里挤得出汁子来。卓越觉得那艳红的汁子凝结成了胭脂,涂上她的脸,巫婷的脸。张另娴熟优美地叼着烟。该上台了,催请的音乐,催请的呼声。玫瑰百折裙套在身上,密密层层的花瓣,闪闪烁烁的霓虹,指指点点的行人。她是玫瑰皇后。卓太太心疼的脸,养父讪笑的脸,弟弟愣愣地叫:“姐姐。”……姐姐,卓思。卓思和蒋子谦桌前共饮,汤玛士血淋淋地一闪,幸好,杨亦秋在微笑,梁倩的白绸衣柔滑温暖,包围了她,她眼角有泪滑落……
在晶晶的娇呼中,杨、卓二人再也抵受不住,闭上了双目。两人越晃越剧烈,几乎坐不稳椅子。
梁倩“砰”地撞门而入,杨亦秋大叫一声,睁开眼来,遍身冷汗。晶晶一惊,心神一分,妖异慑人之力顿时消失。卓越也便清醒过来,软绵绵地靠在杨亦秋身上,像大病了一场。
梁倩刚松了口气,杨亦秋便向她大声道:“你表妹杂学旁收,连这种惑人心志的邪术都会,梁家的家教真让人刮目相看!”他和梁倩相识以来,还从没这样疾言厉色过。但这次晶晶不仅算计了他,还加害卓越,他不由得急怒攻心。梁倩笑了一笑,并不辩解,看着晶晶。晶晶尖声道:“表姐,你要怪就怪吧,这姓杨的这样大呼小叫,厚此薄彼,你还要执迷不悟,痴心错付吗?”卓越不懂她文乎乎地说什么,梁倩却一口截断她道:“就因为你觉得世上人人都不如你对我好,你才走火入魔,偏执狂悖!”晶晶道:“是,我是做了,我只为对得起我的心。人世间没人有资格呵斥我,评判我,连表姐你在内!”她一刹那间容光焕发,绽放出惊人的美丽,皮肤如透明一般。梁倩惊道:“晶晶!”晶晶唇边溢出一道血水,胸前的刀伤也破裂出血,整个人迅速枯萎下去,软倒在床。
梁倩忙去相扶。卓越道:“她怎么啦?”梁倩沉沉地道:“‘慑心术’不伤人就伤己,她匕首的伤还没愈合,冒险行事,大损元气……”
晶晶喷出一口鲜血,斜望杨亦秋、卓越,含含糊糊地道:“你们真干净,连幻觉也那么干净。”杨亦秋硬起心肠,闭唇不语。她望望梁倩,一笑道:“你一定在想,我这个本事……是跟谁学的。三年前,我到上海找你……迷了路,认识了我师父……”梁倩恻然道:“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她点了晶晶几处穴道,减轻晶晶临死前的痛苦,一面派人请绮霞过来。晶晶就像不闻不见,眼光掠过梁倩,空洞洞地看着不知名的远方,声细如蚊:“我不中用,慑心术用得不好,还……还要先在茶里下药。师父他百发百中,从不失手,将来……你们一定会遇见他的。”卓越劝道:“你还是歇歇吧,多说话伤气。”晶晶虚虚地闭眼,鼻息渐弱。绮霞、冬伯狂奔而来,一个大家闺秀,一个风烛残年,惊慌失措地奔跑,别有一种凄哀。
梁倩轻叫:“晶晶,晶晶,你别……睡,大表婶来了。”一生命苦的绮霞面无人色,摸到床边。晶晶吃力地撑开眼皮,叫声“妈”。忽见冬伯泪汪汪地立在门外,又想进来,又碍于主仆之别不敢进来。她如受重击,头一偏,就此气绝。绮霞等抚尸痛哭。
杨亦秋生性温文,同时却又嫉恶如仇。晶晶行事偏激乖张,险些送了他和卓越的性命,即使去世,他也绝不到她灵前行礼。卓越看在梁倩份上,却去拜了一拜。
梁倩为了维护晶晶声誉,只说晶晶刀伤复发,不治而亡,隐瞒她用“慑心术”害人的事。杨亦秋念及梁倩,只得哑忍。这一来无形中加重了梁德荣的罪名,越发成了个害死孙女的罪魁祸首。梁倩甚觉歉然,私底下三次约谈丽华,一是衣食供养,不要亏待了梁德荣;二是认了绮霞为干妈,请丽华“替我尽孝”。丽华猜到她的意思,满口答应。
这日梁倩派人邀杨亦秋出游。卓越道:“还是单请了他,还是也有我在内?”仆人不敢与她平视,眼看地面道:“表小姐说请杨先生。”杨亦秋道:“你请她在大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到。”仆人退去,卓越嘟起了嘴。杨亦秋哄她道:“我们午后就回来了。”扮个鬼脸给她看。卓越“噗嗤”一笑道:“丑死了!去吧去吧,一猜就知道你们又做正事儿去了。”杨亦秋瞅左右无人,在她颊上飞速一吻,一个箭步出门去了。卓越几乎每一根头发丝都要笑了出来。
梁、杨一前一后,不紧不慢。自从那日杨亦秋对梁倩发火,两人都躲着对方,偶然见了,也难得讲几句话。一路上二人仍是默默的,直到走进金山,杨亦秋才道:“怎么又到这里来了?”梁倩道:“你忘了我们来镇江干什么的?”杨亦秋愣了愣。梁倩警惕地看看游人,才轻声道:“藏宝图。”杨亦秋大喜,随即涌起一阵愧意:自己最近太沉溺于私人恩怨中了。梁倩以为他愧对自己,淡淡一笑道:“怎么,知道你上次失礼了么?”杨亦秋索性顺水推舟道:“是啊,明明是你表妹的错,我却迁怒到你头上。”梁倩道:“人死为大,生前有什么罪孽,都让它随风而逝吧。”
“当————”
金山寺的大钟敲响了。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宽恕,又像悲悯。杨亦秋肃立听钟,片刻后道:“你对。生死面前,一切都不用计较了。”梁倩笑道:“你这就叫做‘悟’了。”
两人走了一截子路,离主景“江天禅寺”已远,行人渐少。梁倩道:“我可也‘悟’了。不过我悟的是藏宝图。”她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图。杨亦秋定睛看去,是四张碎图拼成的大图,缺口处用别针别住,四块布片完全吻合。两人依图指示,左弯右绕,尽头所指,竟是上次见过的白蛇、青蛇雕像。杨亦秋轻道:“这算是一景,人来人往,怎么开掘?”梁倩笑道:“到了二更、三更,不知是不是还人来人往?”杨亦秋笑着敲头道:“打你这笨小子。”
二人先去见了梁倩的师父黎璟,以及那位折服日本高手的瑟空大师。夜深人静时,四人携了锄、锹、铲等,来到雕像前。黎璟笑道:“四大家族也算想绝了,把重宝埋在这说荒不荒、说闹不闹的地方,又有石像镇着。行人一来,全被二蛇吸引,怎么想得到脚下另有洞天。”瑟空笑道:“石像这么重,我们要把她们请动,得用点力气了。”梁倩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她走近前去,在白蛇像的基座上拍了三掌。这三掌出手时疾如风雷,落手时悄然无声,吞吐控纵,力道巧妙。“呀呀呀”数声,白蛇不动,青蛇像却移了过来,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地。杨亦秋笑道:“青蛇总是护着白蛇的。有人打她姐姐,她自然要过来帮忙了。”
四人挥锄动锹,土壤纷纷陷落,范围愈铺愈大。黎璟笑道:“倒像陶渊明躬耕务农了。”瑟空笑道:“我看倒像四个盗墓贼。”一句话把大家说笑了。笑声未了,“当”,似是敲到了什么铁器。梁倩忙取出怀中火折一照,一整块地面都是生铁浇铸。梁倩将藏宝图照着看了看,往西迈了十几步,蹲下摸索,喜叫:“在这里!”用力一切。“喀”的一声,那一块铁板原有裂缝,被她一拍,露出一个狭长空隙。她请杨、黎、瑟三人各往东、南、北走了十步,各自找到一缝,拍出空隙。杨亦秋道:“为什么我们只走十步,你却走了十四步?”梁倩笑道:“男子的步伐比女人大些。”杨亦秋赞她想得周到。
四人各从缝隙拉出一个铁环,同时用力,往上一掀。那一块房顶大小的铁板一飞冲天。梁倩、杨亦秋齐齐出手,飞身半空,轻轻一托,以飞行之力卸去铁板重力。星光下,一块巨铁上攀着一对潇洒出尘的男女,恢宏之中,又显绮丽。铁板将落地时,两人一起松手。“扑”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铁板已深深嵌入地面。瑟空点头道:“若不是这一托,落下时必发巨响,惊动了寺中僧人。”黎璟发觉他们深有默契,而杨亦秋属意卓越,无可更改,不由得替徒弟梁倩叹一口气。
铁板掀开后,空出一个大坑。一条斜坡通向黑暗深处。杨亦秋与梁倩下坑探视,黎璟与瑟空留守坑旁,以防不测。杨亦秋接过梁倩手中的火折,在前面引路。走了一程,倾斜的泥路变成一级一级的石阶。杨亦秋道:“这就好走得多了。”石阶尽头,一扇铜门赫然在目。梁倩依照图上所示,将第三个圆圆的铜钉向左转三圈,再向右转一圈。“喀喀喀”一阵沉重的响声,铜门缓缓开启。才开了小半扇,便有一束淡淡金光漏出,隐约见到一片炫目的黄色。杨亦秋心跳加速,兴奋忘形,握住了梁倩的手。梁倩向前一指,不着痕迹地挣开了他的手:“快进去瞧瞧。”
二人走进门去,见这极大的洞穴内满满地摆着金条。每一条都切割得一样长短,一样粗细。一堆一堆,摆放得十分整齐。那一片辉煌的金色连石壁都照亮了。也正因为没有翡翠,没有玉器,这满洞的金条更有一种单纯浑然的壮丽。二人连呼吸都屏住了,过了半晌,杨亦秋才道:“我现在知道守财奴为什么死性不改了,因为点算着这些东西,的确有非比寻常的满足感。”梁倩笑道:“但我知道你并不是个贪财的人。”杨亦秋拣起三块金条,玩杂技似地一抛一接,化成一个金圈:“我并不拿它们当钱看,我只是觉得这种金属确实美丽,世人怪它败坏人心,其实是他们利令智昏,看不见它的堂皇肃穆。”梁倩笑道:“我最先想到的,是它们可以变成***的军晌和枪炮。”杨亦秋将金条远远一抛笑道:“对!”
“啪。”三块金条同时落在原来的位置上,不偏不倚。
二人原路返回,杨亦秋道:“来时下坡,去时上坡,就叫‘渐入佳境’了。”梁倩笑道:“乾隆到金山寺的时候,郑板桥说他上坡是‘步步登高’,下坡是‘后步更比前步高’。”杨亦秋道:“这是文人的智慧,也是文人的狡猾。”梁倩笑道:“不过传说罢了。”走完石阶,从小泥路斜攀上去,二人相扶相持,耳鬓厮磨,都觉到一种微妙的情愫。快到坑口时,梁倩足下发力,连跃几跃,如飞燕掠波,抢上了地面。瑟空笑道:“跑这么快,有鬼追么?”梁倩微笑道:“有大师在,百无禁忌,哪有这么大胆的鬼?”
梁倩将坑中情形说了。杨亦秋道:“这大批金条怎么运走?怎么跟***的人联络?”梁倩道:“我自有办法,不过这件事要费些时间。你在镇江耽搁得够久了,也该回上海去了。”她故作轻松,但话中之意显然是逐客。杨亦秋仿佛下楼梯时踏空了一级,有些怔忡,顿了顿才道:“也好,只是这边的事,你应付得来吗?”黎璟道:“放心,还有我和瑟空照应。梁家在镇江经营百年,四通八达,假以时日,这笔巨款一定会顺利转到它该去的地方。”梁倩向杨亦秋笑道:“你已经帮了我大忙,可不敢把人情债越欠越多。明天我叫人给你和卓越买好火车票,后天就能动身了。”杨亦秋突然之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强笑道:“嗯,那也很好。”
两人向黎、瑟告辞,杨亦秋道:“那坑怎么办?”梁倩道:“师父神通广大,你就别操心了。”他们依旧从水路坐船回去,付了船钱,上了岸。杨亦秋深知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单独外出,唯有黯然。
次日杨亦秋到晶晶灵前补祭,卓越问他怎么改了主意。杨亦秋道:“事情已经办妥。这次能拿到藏宝图,多亏晶晶协助。单是这份功劳,也足以抵消她旁的恶行。”杨亦秋在这里向晶晶行礼,卓越就到祠堂与去世的亲生母亲道别。再过一日,梁倩、梁敬波、丽华、绮霞把他们送上了火车。绮霞满脸的惜别,丽华笑着挥手,手上还拿着织锦缎的手帕子。
火车开动,绝尘而去。送行的几人转身回家。梁倩走在最后。梁敬波回身拍拍她道:“小倩,难为你了。”梁倩一笑,长长的睫毛上忽然挂上了两颗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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