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天快黑时,蒋子谦才回到家。卓思、敏姨都想对他说彼此的不是,但两人都在,互相牵制,反而不好说了。
卓思见他神色沮丧,便不敢多话,只问吃过了没,又叫开上饭来。蒋子谦亲自去拉了蒋烈儿来吃饭,白天和杨亦秋交手的事提也没提。一顿饭吃不到两口,外面报说卓小姐来了。卓思在桌边坐着,来的自然是卓越了。
卓越嘴角上扬,似怨似讽:“我也知道我不受欢迎,今天冒冒然闯来当不速之客。我来是想告诉姐姐,我明天回镇江了。”卓思忙上去拉着她的手,被她一甩甩脱了。卓思陪笑道:“妹妹,好端端的上海不待,到镇江做什么?弟弟们有爸爸照应,不用不放心的。”卓越看着她道:“不是不放心,是我自己想散散心。不过我走了,姐姐你倒是可以放心了。”卓思故作不解:“妹妹今天说的话真叫稀奇。”卓越笑笑道:“世上像姐姐这么会说话的人有几个呢。”
敏姨幸灾乐祸地旁观,蒋子谦劝又不是,躲又不是,也僵在那里。卓越道:“姐姐不但会说话,还会演戏。那天在汤玛士那里装病,不就挺逼真的吗?”卓思强笑道:“你说什么?我那天是头痛作呕。”卓越一步一步走向她,眼中渐渐燃起两点火焰:“我虽然是个呆子,也不至于呆成这样。你串通汤玛士,让大家留宿,他得到我,你得到蒋子谦,是这主意不是?汤玛士运气不好,便宜没占到反送了一条命,你却大功告成。我本来也在奇怪,蒋子谦就算嫌弃我被洋人侮辱,也不至于就钓上我姐姐。”她在“夜巴黎”练就的一副伶牙俐齿第一次用在她姐姐身上。卓思神色慢慢变了:“你没凭没据别冤枉人!我知道你眼红我和子谦感情好,你也不能编这么荒唐的借口,含血喷人哪!”卓越笑了,笑容凄绝:“你要凭据吗?”她从皮包里拿出一只纸袋:“这就是汤玛士那里的迷香。”卓思眼中闪过一丝慌张,想了想笑道:“你从哪个江湖郎中那里买的?靠这个就想诬陷我?要不是念在你是我的妹妹,我真要告你诽谤名誉了!”卓越哈哈大笑:“名誉?你还有吗?顶替我嫁给蒋子谦,连个小老婆都算不上,你以为你有什么好名声?”
“够了!”蒋子谦喝道:“卓越,你今天存心来让人难看,是不是?”
卓越把纸袋拆开,送到他鼻子底下:“这味道你有印象吗?我可是刻骨铭心。”
蒋子谦一嗅,立即觉得微微一晕,与那晚在客房中的味道完全一样:“你……你从哪弄来的?”卓越逼视着卓思道:“在姐姐出嫁前的房里找到的。她藏得很好,可惜家里有老鼠,这畜生的鼻子又特别灵,结果我扫地时从床底下扫出来了。”
卓思不屑一顾地笑道:“你们听听她撒的谎,我要是下药害人,我会留着药粉,等你来拿脏?我干嘛不倒了它?”
卓越不答,走到桌前,倒出少许药粉和到酒里。她道:“有猫狗吗?”敏姨道:“有。”叫仆人抱了条狗来。卓越喂狗喝下那药酒,不多久小狗狂吠乱叫,坐立不安。仆人们怎么按也按不住,到底给它冲出去了。卓越笑了,笑得居然很是艳丽:“知道它想干什么吗?它想找条母狗交配!”蒋烈儿眉头一皱,想要发作,敏姨拉拉她她就不作声了。卓越笑看卓思,残忍而又痛楚:“这药不仅能把人迷倒,还能催情,姐姐你是想用这个来下在蒋子谦的茶或酒里。要尽快生个儿子,你在蒋家的地位才稳固呀!”这些话本来她是想不到的,但有另一个人为她理清了其中头绪。
卓思想不到单纯的妹妹能洞悉复杂的前因后果,脸如死灰:“你滚,你给我滚!”卓越指着那纸袋冷笑道:“这种脏东西你不敢随身带得太多,只好存在娘家,要用时就回去包一点过来。”卓思恼羞成怒道:“你为什么要针对我?为什么要处处跟我作对?为什么要得理不饶人?”卓越道:“是又怎么样?我卓越从来就不会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吃哑巴亏!今天只是个开头罢了!”她掉头就走,却听卓思在后面叫道:“等等,我有个秘密要跟你说。”卓越站住,并不回头:“你又想耍什么花样?”卓思笑得异样的柔媚:“妹妹你怎么这么说呢?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妈生的,这么多年也早就情同手足了……”
卓越深身一颤:“你说什么?”卓思走到她面前笑道:“你知道爸妈为什么要我让着你?因为你是外人。他们为什么要你去做舞女而不是我?因为你不是我们卓家的骨血。”卓越望望众人,指着卓思道:“你们听,这个人她……她疯了!”卓思噙着泪笑道:“要不是你逼我,这个秘密我会守一世。你信不过我,就回家问问妈吧。”卓越沉默半晌,定定地道:“你放心,我会去问的。要是你在说谎,我担保你会痛苦一辈子!”
她一口气跑到家里,她母亲卓太太在缝衣服,嘴里咬了个线头。炉子“咕嘟咕嘟”煨着汤。卓太太吐出线头笑道:“不在你姐姐那吃过了回来?也没带你的饭煮。”她以为姐儿俩已经言归于好了,满心欣慰。卓越道:“妈,姐姐说我不是你亲生的。”卓太太一愣,“咝咝”地飞针走线,神情也有点躲躲闪闪的:“她是在蒋家享够了福,灌丧多了洋酒,说起醉话来了!”然而卓越已经看出卓思的话大概不假,她叫了二十几年“妈”的女人只是她的养母。卓太太是这样一种老实人: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地守着秘密,若无其事;但是一旦闹穿了就不会遮掩,连笑容都像是贴上去的。可她这一类老实人的嘴也特别紧,凭你怎么问,都别想掏出一个字,以为你不追问了就是风平浪静,也是一种下意识地掩耳盗铃。
卓越先在蒋家一阵激动,又在家里受了打击,某种程度上,卓太太的无声比卓思的话更刺激她。她坐下来,心也有点凉了。
次日清晨,卓太太还没醒,卓越就起床收拾行李,留了字条,赶到火车站去。她抱着一个箱子在月台上等车,老远就看见一个白衣女子。正是她怂恿卓越去蒋家与卓思摊牌,正是她把卓思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也正是她间接促成了卓思说出卓越的身世。卓越不知道该谢谢她还是恨她。
那女子笑道:“现在你知道了吧?”卓越道:“知道什么?”那女子道:“知道你其实不是卓家的后人。”卓越几乎跳了起来:“你……”那女子道:“我找了你很久,也查了你很久。那次阻止日本忍者杀你,也是因为我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卓越道:“你查我干嘛?为什么昨天才来找我?”那女子不答她前一个问题:“因为今天才回镇江啊。回去之前,我要让你明白,你和卓家并没有血缘关系。这话由我来说你一定不信;由卓思在愤怒失态之后讲出来,你才会相信。”卓越道:“你……你……”
汽笛长鸣,开往镇江的火车进站了。火车已经减速,但是呼啸而来的气势依然慑人。在一节一节掠过的车厢边,白衣女子的衣衫翻飞飘卷。卓越只觉得她似仙又似妖。
“卓越,你也在这里?”
卓越一转头,正见到手拿水果和报纸的杨亦秋。他朝气俊朗的脸庞正乍惊乍喜,英挺的身材也与上次无异。卓越却变了,变得越发多愁善感起来,眼眶上像生了一层锈,下死劲儿才憋了回去。她迎过去,右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替他拉了拉衣领。杨亦秋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向白衣女子梁倩笑道:“你昨天说,今天我将看到一个我很想见到的人,原来是她?”梁倩笑道:“你不想吗?”
三人一前二后,上了火车。卓越偷偷问道:“你怎么认识她的?”杨亦秋拉着她手道:“我这一阵怕被日本人暗算,在她那里栖身。”卓越道:“你们……很好的吗?”杨亦秋不禁笑了:“是好朋友,和你完全不同类的朋友。”卓越红了脸轻掐他一下。
三人找到位子,杨亦秋和梁倩的票是一起买的,位置相邻。杨亦秋看了卓越一眼,梁倩大大方方跟卓越换了票,坐到过道对面。卓越这才把自己并非卓家亲生的事告诉杨亦秋,说这次回去一定要向父亲问个水落石出。火车上人多,她竭力控制着,还是几度哽咽。杨亦秋柔声安慰,梁倩把剥好的桔子递过来,叫杨亦秋喂给她吃。
将到镇江时,已觉湿润灵秀,山明水丽。杨亦秋望着窗外向后擦去的景物道:“人家总说‘时代的列车’,坐在火车上,确实像乘上了时间机器。从上海到这边,分明是两个世界。”卓越道:“你这趟来,还是住在梁倩家里?”杨亦秋道:“希望你能理解。”卓越笑了:“无缘无故跑来镇江,肯定是做你的革命工作……”说到“革命工作”,把声音低到极点:“梁倩多半是你们特工一伙的。看她那么本事,我早就该想到了的。我可不敢吃抗日的醋。而且我家里小,也盛不下你这尊大神。”杨亦秋既感于她的聪颖,又感激她的体谅,一时无言,只是笑看着她。卓越也回看他,从眉毛到眼睛,到鼻子嘴,很有兴味似的。二人都感到一种宁静的幸福。
梁倩吃着桔子,唇边也沾了一丝微笑。
下了车,三人分作两路。梁倩替卓越叫了人力车,又把梁家的地址抄给她,要她有空过来玩。卓越也说了老家的住址,跟杨亦秋挥手作别。
杨、梁二人也雇了一辆车。因为下着朦朦的雨,梁倩嘱咐车夫慢慢地拉,不要失脚滑倒。遮雨的顶篷她却不喜,叫卷了起来,一面把两边的街景指指点点,说给杨亦秋听。
途经云台山麓,只见一组五幢房子,自成局面,与周围建筑风格迥异。杨亦秋道:“那是从前的英国领事馆么?”梁倩笑了笑道:“当年清廷战败,长江沿岸有五个商埠对外国开放,镇江是其中之一。1865年设了英租界,英国领事馆就建在这儿。后来英国人殴打镇江小贩,引得几千人放火烧楼。现在的主楼是清廷赔款重建的。”
杨亦秋望着那西高东低、座北朝南、东印度式的主楼道:“积弱百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复兴。”梁倩道:“少说点空话,少喊点口号,各人做有用的实事,只怕就复兴了。”杨亦秋掉头看她,笑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梁倩望着微湿的街道笑道:“是个好人。”
车到梁家,门口也不甚宽阔。梁倩付了车钱,提起门环拍了两拍,却无人应。梁家家规向来很严,绝不容下人偷懒。敲门不理,还是从所未有之事。梁倩心生疑窦,加重手劲,又拍了一拍。良久才有一人“吱呀呀”开了大门,却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家人。梁倩道:“冬伯……”话犹未了,那冬伯老泪滚滚而下,扑倒在地。梁倩、杨亦秋都觉意外。杨亦秋扶他起来,他含含糊糊地道:“多谢少爷。”梁倩道:“他可不是什么少爷,你说给其他佣人,叫他‘杨先生’好了。家里出了什么事?”一面说,一面和冬伯往里面走。另两个小厮便推上门,上了大木栓。
进门一幢气派的牌楼,后面是个大花坛,绕过去是条小径,走几步便是一片竹林。雨打竹叶,萧萧瑟瑟,倍添凄清。竹林后红墙碧瓦,依稀有几幢古色古香的房子。杨亦秋留神观望,冬伯却向梁倩哭道:“上个月书房突然失火,足足烧了一个时辰,一本书也没剩下。”梁倩知道书房中有不少古藉珍本,不由得皱了皱眉。冬伯又道:“我孙子小屛拼了命救火,说里头有表小姐你喜欢的字画,又把大小姐救出来,可怜他一去就没出得来啊!”他白须颤动,再也说不下去了。小屛是冬伯三代单传的孙子,是梁倩儿时的玩伴。他为了梁倩的一张画,为了表妹晶晶,被活活烧死,不只冬伯痛不欲声,梁倩也是眼圈一红。但她生性善于自制,喜怒轻易不形于色,因此只劝慰了几句。
来到住处,合家大小已等在那里迎接。原来门口的两个小厮嘴快脚更快,早已抄近路进去报告了。梁家五房,梁倩这一房是长房,早已迁居上海。镇江这一支是三房,只沾着同一个老太爷,算是比较近的族亲。她一个小辈,回乡一趟,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但近来五房人口,一应开支,除了卖田卖地,一大半都是靠梁倩做生意供给他们开销。她在族中的地位也就与众不同。
大奶奶绮霞迎上来,握住梁倩的手连连摇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杨亦秋心道:“这是个老实人。”绮霞还没开口,二奶奶丽华笑着拂开绮霞的手道:“大嫂,小倩这只手掌着全家的吃穿用度,可是辛苦劳碌、金尊玉贵的一只手,你摸够了,也给我和敬波摸摸,沾点灵气才行。”杨亦秋心道:“这是个八面玲珑的精明人。”梁倩笑道:“二表婶又开玩笑了。”丽华的丈夫梁敬波在旁呵呵笑道:“你二表婶这张嘴,平常是我一个人受,今天你也帮我分担分担。”丽华眉毛一挑,半笑不笑:“哟,平常可苦了你梁二少啦!见到小倩就告起状来了。”梁敬波陪笑不语。杨亦秋心道:“这是个怕老婆的,但是是怕老婆的人中比较聪明的那一种。”梁倩左右一望:“表妹呢?”绮霞刚要答话,丽华抢着道:“别提了,待会儿见了,有得你心疼的。咱们先见老爷去。”她的眼珠子骨碌碌直转,猜测杨亦秋和梁倩的关系。梁倩不说,她也不问。
三房年岁最长的梁德荣同时也是梁家五房共同的族长,威权极大。梁倩带着杨亦秋到正房拜见,恭敬中不失自尊。正房长条桌上,东边一只磁瓶,西边一面古铜镜子,取意“东平西静”,家宅平安。梁德荣少年时曾师从安徽商人学习经商,本事没有学到,却把徽商的家庭摆设学了个十足十。
屋中间一桌二椅,梁德荣腰板笔挺,背对门口,手上拈着一枚棋子,却是一个人在打棋。梁倩在门外道:“三叔公。”梁德荣回头笑道:“小倩啊,进来说话。”杨亦秋凝神看去,这位梁家族长鹤发童颜,双目炯炯,绝无老态。他目光在杨亦秋脸上停了一停,笑得莫测高深。梁倩进门,手指杨亦秋道:“这位杨先生是我上海的朋友,我带他来镇江玩两天,谢谢他在生意上的支持。”梁德荣笑道:“礼尚往来,是要谢的。”
他二人对答,其他人都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更不敢插话。梁德荣道:“难得回来,放下行李,陪三叔公下盘棋吧。”梁倩笑道:“我想先看看表妹,再去看一下书房。横竖日子还长,下棋的功夫有呢。”梁德荣叹了口气:“家门不幸,你去看看也好。杨先生,要是不嫌我老朽昏庸,你陪我下两局如何?”梁倩挂念表妹安危,便请杨亦秋代她与梁德荣对弈。
丽华一面叫人打扫房间,安置行李,一面和绮霞、梁敬波一起随梁倩去探望大小姐晶晶,绮霞的独生女。
梁倩一进门,叫声“晶晶”,晶晶忙站起来带笑跑来,才走了两步就撞在床上。她一双明净的眸子看着空处,焦急无奈,显然成了盲人。梁倩大吃一惊,快步过去扶她坐下道:“你……你怎么……”绮霞泪珠串串滚下道:“那晚书房失火,她在里面看书,看得入神,等到想出来,已经来不及了。要不是冬伯的孙子小屛,她就……她就……”梁倩与晶晶对视,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不知说什么才好。晶晶却笑了一笑道:“表姐,妈,你们别难过,反正已经是这样了。”绮霞听了更哭得说不出话来。梁倩道:“大表婶,您和二叔二婶先请回房歇息吧,我跟表妹说会儿话。”绮霞眼巴巴地望着晶晶,被丽华半劝半拖地拉出去了。梁敬波也随出去了。
家里好端端地起火,弄得一死一伤,梁倩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她想了一想才道:“那晚失火,你是唯一在场的人,可见到有什么可疑的人出入?”
晶晶吸了口气道:“那晚我和我妈聊到你。我说着说着就很想你。人家说睹物思人,你留在家里的就只有书房里的一幅画。我服侍我妈睡下,就掌了灯,到书房去把玩字画。大约二更时候,房外忽然有脚步声。我想我们小辈,半夜来书房是违反家规,就躲到最后一排书架后面。你也知道,大书架有七八排呢,那人要是不多逗留,一定发现不了我。那个人进来,我就听见翻书的声音,好象是在书里找什么东西。他始终不走,一排一排地找过来,我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就在这时,他长叹了一声,我一听才知道,他……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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