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客人的秘密
十二点了,又是换岗的时候。庞元元回到休息室,和其他保安闲话几句,从抽屉里拿出本书来看。那书很厚,而他是从中间看起,可见已经读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自管看得入神,没发现杨经理走了进来。其他保安有要喊他的,杨经理做个手势叫他们噤声,慢慢过去注视了一会儿才笑说:“看什么呢?”
庞元元忙笑着丢下书本,起身让座。杨经理说:“不坐了。你们站得多,我是坐得多。从办公室到车上,到客户那,到酒桌上,椅子是不同,反正是坐着的。”大家笑了。杨经理问:“最近怎么又迷上看书了?”庞元元笑道:“也谈不上迷,开头是打发时间,后来觉得怪有意思,就看下去了。”杨经理一翻书面,是一本初中化学的参考书。他奇怪地问:“化学你也觉得有意思?语文里起码有点故事看看。”旁边一人说:“杨经理你不知道,小庞古怪呢,他就喜欢理科。说起数理化一套一套的。我们拿了几何题考他,他条条会做。”杨经理笑着说:“重拿课本,有什么感觉?”庞元元笑笑说:“像做了场梦。不知道怎么就坐在这里了。”他没有贬低这份工作的意思,但旁边的保安私下冲他直打手势。
杨经理出神不语。庞元元还当自己真的惹杨经理不高兴了,但他并不费心解释。他认为闲暇看书或坦率直言都很理直气壮,既然如此,哪怕上司不愉快他也绝不想辙弥补。
杨经理的想法与庞元元的猜测截然相反。他先跟黄俊贤提了个建议,又另外打电话给罗国兴和沈慧欣。他知道黄俊贤会和姜桦商议,就不再直接和姜桦说,以免姜桦感到“睿航”的人把她当总裁夫人直接汇报,又要尴尬。这是他心存忠厚之处。
黄俊贤果然跟姜桦说了。姜桦对着手机沉思。
那是临近下班时分,居委会里,各人忙各人的,十分安静。一个中年女人在做剪报,拿剪刀小心地剪着报纸,过了一会儿才打破沉寂说:“姜主任,上次那家吵架的小夫妻和好了,媳妇跟婆婆也暂时不顶牛了。”姜桦回过神来,立刻抓住了要害:“暂时?”中年女人说:“婆媳关系哪能一辈子不出问题?咱们居委会的工作已经算是做得好了。”姜桦笑道:“倒也是。”
王霞进来说:“姜主任,那边请你呢!”姜桦放下手上的本子说:“就来。”王霞去了。这里中年女人不失时机地捧她:“姜主任,您跟王熙凤那么厉害,荣国府、宁国府哪一处都少不了。”姜桦笑了:“我可没她那么凶吧。”把桌上东西稍微拾拾,移步到隔壁来。
她甫一进门,觉得气氛不对,左右瞧瞧,发现沈慧欣和罗国兴都面带愠色,就笑了笑说:“谁叫我?”罗国兴说:“你问老沈吧!”沈慧欣不作声。王霞快人快语地说:“我请你来当和事佬的。罗主任和老沈闹意见。”罗国兴有点羞惭:“谁闹意见了?想法不同罢了。”王霞笑道:“罗主任这会儿通情达理了。”
姜桦走到沈慧欣桌旁站住笑道:“我不管怎么回事,无条件站在老沈一边。”罗国兴不服气:“为什么?”姜桦笑道:“因为我是女人。”施玉芬也笑说:“实力悬殊,四比一。”
沈慧欣笑了,对姜桦说:“你别睬老王,她说着玩呢。我们在讲庞元元的事。”姜桦料到了三分,说:“不是已经挺好了吗?还有什么事?”沈慧欣说:“庞元元能够自立,我一开始也赞成,后来想想又不甘心。你知道,庞元元从前上初中的时候,学习态度那么坏,成绩还是中上游,要不是……”王霞不由得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接着说:“要不是自己放弃,肯定上重点高中,他白白地把个大好前程断送掉了。”说着拍了一下桌面。
沈慧欣说:“我就想,凭他这份儿机灵,是不是能让他考高中呢?我这念头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黄总那边的杨经理找了我和罗主任,说庞元元有事没事就看参考书,他呢是看着玩玩,但你们知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要是有人安排一下,他的人生说不定整个改写。”施玉芬说:“别人我不知道,反正作为教师我一百个支持。你们要缺个鞍前马后跑跑腿的,就找我。这是功德无量的事。”罗国兴想不通:“嘿,我觉得就我成了个孤家寡人了啊?成材固然重要,成人也不简单,尤其对于庞元元这种聪明又有点邪性的青年人。一回到少男少女集中的高中,保不齐他又旧病复发,那就坏事啦!”
姜桦早已了然:“我明白了,老沈想要帮庞元元走进校园,罗主任想让他先干好手上的活儿,把脾气真正改过来再考虑别的,是不是?”罗国兴说:“不错,一个人的品性是最要紧的,不然越聪明祸害越大。”沈慧欣说:“可是庞元元我去看过他一次,他搬回去跟庞家声一起住了,上班认真,下班又帮着他爸爸打理小吃店。我觉得他在短时间里有这么大变化,说明他已经……”罗国兴说:“你看,你也知道是短时间。我不是说他不好,我心里其实还怪喜欢他的。可是老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我的意见,还要再观察他一阵。让他跟他爸一块儿生活几天,在黄总和杨经理他们的监督下用心做事,捺捺他的性子。他要是能踏踏实实干保安,过日子,他就能踏踏实实上高中,挣前途。不然急急忙忙送了去,万一又搞三搞四……”他双手一摊:“你们想想吧!”沈慧欣叹了口气说:“也许我是太急进了,我恨不得他这会儿立刻就考进高中,也让庞家声苦尽甘来。我还是希望他早点再去念书。知识能够净化灵魂。”
罗国兴争辩说:“他在初中成绩也不错呀,怎么又犯了法呢?”沈慧欣有点急了:“初中和高中怎么好比呢?”罗国兴有点犯倔:“怎么不好比呢?都是中学嘛!”沈慧欣说:“高中的学习氛围多浓厚啊!而且他现在心态和状态又不同了。”罗国兴说:“你这个想法太理想化。要我看,送到部队里摔打摔打还差不多。”
沈慧欣欲言又止,朝椅背上一靠。
姜桦便缓和气氛说:“我先做个检讨。我考虑得不及杨经理和老沈周到。我只想着怎么解决庞元元生活上的困难,使他有个稳定的收入,就没联系他以前的经历,做更妥善的打算。不过现在有个问题,罗主任、老沈,庞元元能不能上高中还是个未知数呢。一来,人家肯不肯给他机会,咱们不知道。二来,就算人家肯,他能不能通过补考?第三呢,还有个学费问题。”罗国兴说:“说得也是。不过大方针定下来,才好有具体行动。”姜桦说:“这样吧,我再去找庞元元谈一次,看看他对从前的错误反省到什么程度;另外关于上学,我稍微露点口风,探探他的口气。”罗国兴说:“也好,进可攻退可守。”沈慧欣也赞成。
沈慧欣回到家时,小敏刚在那儿抹桌子。她想起晚上还有一桩“大事”,振作了一下精神说:“小敏,待会儿程天过来,你看家里有什么菜,弄两样。也不用多,好吃就行了。”小敏现在已经有一种条件反射,一提“程天”就要头痛,当下勉勉强强答应了。
不一会儿程天来了,叫她:“小敏姐。”小敏没好气地说:“你还是叫我小敏吧。我不认你这种弟弟,被我爹我娘知道要打死我了。”程天充耳不闻,变戏法似地从身后拿出一个大箱子来。小敏说:“干嘛?来蹭顿饭吃也不用送这么大个礼。”沈慧欣过来笑着招呼:“进来吧。”向小敏说:“我叫程天把楼上的房子租出去了,他这段时间住我们家。”
小敏顿时面无人色:“什么?”程天身子一让,原来门侧还有三个大大小小的箱子:“小敏姐,我还有一套音响在楼上,一个人拿不下来,待会儿你陪我一起去拿好不好?”小敏六神无主地说:“先……先吃饭。”
也是前几天,沈慧欣想出了这个法子,去找程天要他搬到自己家来。程天当时就说:“开什么玩笑?住到你家?是我爸妈托你的?你认得他们?”沈慧欣说:“沈奶奶家里人少,也冷清。你一个人住这么一大套,也浪费。你要是愿意,晚上就搬过来。饭也有热的吃,衣服也有人洗。你的房子你可以租出去,收的租金应该不少。只要是正经用途,你喜欢用来干什么就干什么。每个月的零花钱不就多了一倍?”程天有点心动,看了看沈慧欣。
沈慧欣说:“你要是不愿意呢,我当然也不勉强。”她似乎不经意地说:“小敏大概也不愿意你去。”程天双眼一亮:“小敏姐对我有意见吧?”沈慧欣说:“你这么顽皮,难怪她不喜欢你。”程天口风一转说:“沈奶奶,我去住,晚上我就去。我以后跟小敏姐好好相处,跟一家人一样。”除了能收房租和气小敏,他肯搬家,还另有原因,只不便跟沈慧欣明说。沈慧欣见他同意了,很是高兴:“那就好了。我让她给你打扫个大房间,你一个人一间。我们家是三室一厅,小敏住的是最小的。”
程天来到为他准备的房间,果然很大,床、桌、电视、空调俱全。两扇玻璃窗足够俯视街景。他把东西一一安插,弄出很响的声音,无形中为沈家带来了不少生气。
回到客厅,已有三个菜上桌。沈慧欣说:“怎么样?房间还满意吗?”程天说:“比我原来住得还好。沈奶奶,你们家很有钱吧?我听我爸说,在国外,医生、律师都特别有钱,不过律师虽然有钱,还没有医生受人尊敬哩!”沈慧欣笑了。
小敏又端上一个菜来,又入厨房。程天说:“我听人家讲过一个笑话:恐怖分子劫持了一架飞机,飞机上全是律师。恐怖分子威胁***说:‘如果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每隔一个小时就释放一名律师。’”沈慧欣也笑起来说:“这讽刺够毒的。”又说:“有你,我就不寂寞了。”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
程天调侃地说:“沈奶奶,后悔啦?”沈慧欣说:“要后悔也得有个过程,这才第一晚呢!”她笑了笑,脸色转为凝重,感喟地说:“奶奶这一生只有一件事是后悔莫及的,但是也来不及了。”程天追问:“什么事?”沈慧欣说:“以后再说吧,洗个手好吃饭了。”程天说:“我手不脏。”沈慧欣说:“沈奶奶是医生,你就当迁就一下老人家的职业习惯,以后养成吃东西前先洗手的习惯,好不好?”程天爽快地说:“行!”沈慧欣看着他去往洗手间的背影,眼里有一丝疼爱。
吃完饭,程天把碗一推,准备离桌。小敏说:“大少爷,能不能把碗收到水池子里去?”程天微笑道:“我把你的事都做了,你不是失业了?”小敏说:“又懒又嘴坏!”沈慧欣批评小敏:“小敏,程天才住进来,怎么要他做家务?”程天得意地看着小敏。小敏委屈地说:“又没叫他洗碗,叫他收一下都不行啊?”沈慧欣笑道:“那至少也要三天以后,程天住熟了,也成了咱们家的一分子了,那时候不要你催,他自己就做了。举手之劳,你当他真不肯啊?人家逗你玩儿你也看不出来。”向程天说:“小敏是个好丫头,勤快又淳朴,就是心太实了,转不过弯儿。”
小敏听了脸色多云转晴。程天说:“是不大会转弯。不就收个碗吗,你好好说嘛!”收了自己的碗,又去帮小敏收碗:“连你的也收了,叫你惭愧惭愧。”小敏没好气地说:“我还没吃完哩!”沈慧欣在旁微笑。
在这过程中,苏联民歌一直在室内回荡。《三套车》、《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接一首。歌声忽然停了——程天把唱片退了出来。小敏厉声责问:“你干什么?”程天说:“怎么了?这种音乐有什么听头?我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音乐。”放入一张光碟,是非常强劲的迪士高。程天随着节奏扭动,跳得有板有眼,一边还问:“怎么样?”
小敏关了音响说:“闹死了!这就是你在楼上老放的那些东西吧?”又换回刚才那一张碟。程天上上下下打量着她说:“小敏你别号是‘秋高’吗?我完全被你‘气爽’了。你是故意跟我对着干啊?”小敏说:“你懂什么,这是……”沈慧欣阻止她说:“小敏!”小敏才不说了。沈慧欣对程天说:“你爱听就听吧,声音小一点。”程天恨恨地说:“不听了。”沈慧欣说:“怎么了?”程天说:“没心情!”径自回房去了。
在程天和小敏的奇妙对峙中,转眼过了一个多星期。一天半夜,沈慧欣醒了,听见沙沙的雨声,跟着便是啪啪的雨点打在窗户上的声音。听得出这场雨来势甚急,也不知小敏把窗子都关实了没有。
她想来想去躺不住,起床从阳台到厨房各处检查一遍,忽听程天房内传出一阵重浊的呼声,像有人被叉住了喉咙要喊喊不出来。她三脚两步上前敲门。程天不应。她顾不得礼貌了,找了房门钥匙开门进去。路灯透过窗帘淡淡侵入室内,勾勒出家具和人的轮廓,但又没有一样看得分明。加上风狂雨骤,颇有些诡异的惊心。
程天在床上发出那压抑了的叫声,比先前隔门听得更加真切。一个闪电,房内陡然雪亮。极短的一刹那,沈慧欣看见程天脸现痛楚,双颊惨白,身体仿佛痉挛一般。她大吃一惊,打开台灯,伏到床畔轻呼:“程天,程天!”
连叫了八九声,程天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她,像还没还过魂来。两三分钟后,他脸上有了血色,呼吸也匀净了。沈慧欣长舒一口气说:“你先躺着,我给你热杯牛奶定定神。”程天一把抓住她手,恳求说:“别走,别走!”沈慧欣怜爱之心大盛,给他理理毛巾被,轻拍他胸口说:“好,奶奶不走,奶奶陪着你。”
惊雷闪电和这边的动静弄醒了小敏。她循着灯光过来,睡眼惺忪地问:“怎么啦?”程天看她的眼神不似平时那么包含着调侃和戏弄,却也不愿直抒胸臆,不肯在她面前丢面子。沈慧欣体察到他的心思,向小敏说:“程天做噩梦了,你拿杯热牛奶来给他。”小敏“哦”了声去了,大概还没从浓浓睡意中挣脱出来,有些迷迷瞪瞪的。
沈慧欣慈爱地拍着程天说:“梦是假的,不用怕。”程天羞惭地笑笑,坐起来说:“我以前不这样,从我爸妈走了……逢到刮风下雨打雷,我就犯病。”沈慧欣嗔道:“少胡说,这算什么病啊?是你一个人孤单,容易被惊到。别说你个半大孩子,就算我们大人,一个人住一大套房子还有点没着没落的呢。”程天说:“你也会怕吗?”沈慧欣拿竹席面的靠垫给他垫在腰后,扶他靠在床头说:“这是人之常情。”程天叹口气说:“可我是男人啊!”沈慧欣笑说:“过几年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就好了。”
小敏端来牛奶,程天嫌烫,要喝冷的。小敏絮絮叨叨地说:“冷牛奶哪能喝啊?不拉肚子你找我,再说冷的又不压惊……”沈慧欣也说了些医学上的道理。程天这天分外顺从,依言捧着牛奶杯的底座,吹了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小敏笑道:“难得看你安安静静的。”沈慧欣笑道:“你睡去吧,回头我洗杯子。”
小敏走了,程天似乎思想斗争了一会儿才说:“沈奶奶,我真觉得我不正常。我没跟其他人说过,只告诉你一个人:前年我爸妈出国,一开始我高兴得要命,觉得特自由。后天有一天,也是个下大雨打响雷的晚上,有人狂敲我们家门……”在沈慧欣关注的目光中,他缓缓说出了原委。
那时他住在另一个小区。那天深夜,他玩完游戏,准备下线,忽听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他到门眼里一看,是个膀大腰圆、满脸煞气的中年男人,那神情一望而知是醉了。中年男人敲个不停,程天大着胆子责问:“谁啊?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不说话还好,一说泄露了他是个还在变声期的少年。那男人醉归醉,神智未曾全失,欺对方年少,厉声道:“开门!”程天强作镇定:“我不认识你,凭什么给你开?”那人大着舌头说:“我也不认识你,我要上厕所,快开门!”
见程天不睬,那人改敲为撞,那一声一声“砰砰”声敲击着程天的神经。良久良久,门外才无声息。程天咽了口口水,悄悄掩过去查看。外面的男人正在点烟,胳膊上的短袖缩起,露出一截纹了身的肌肤。
门又响了。程天一步步退后,打电话给毛头,毛头不接;打给别的朋友,不是关机就是以为他开玩笑——他曾恶作剧地夜里骚扰过他们,“狼”真来了的时候,他孤立无援了。他搓着手,搓得皮都痛了,绝望中福至心灵,打了越洋电话给他父母。大洋彼岸,此刻还是白天。这次总算得到了正确的指导:他们叫他无论如何不要开门,再把门保险起来,并打110求救。
报警时他还算沉着,住址和事件说得十分清晰。在等待警察的十来分钟里,在外面的隆隆雷声和室外的“砰砰”撞门中,他第一次感到一个人住并不快乐。
对门和上下的邻居按说早该听到响动,一来平时没来往,二来明哲保身,没人敢出头,竟由得那男人大逞淫威。
中年男人愈发狂躁,不停发出含糊的威胁,由撞门变成抬脚踹门。门身被踢得微微抖动,门框附近的石灰小片小片地震落。程天走来走去如同困兽,愤怒忧惧交相煎熬,心想110怎么还不来的。在那末日般的巨响和骇人的闪电中,他跑进厨房把菜刀抓在手里,在黑暗中抱头坐着,怕开了灯会刺激醉鬼,奋起蛮力破门而入。等警察赶到将中年男人制服,进来记下报案人相关资料时,他已出了好几身冷汗热汗。事后他到朋友家足足住了一个月,死缠活缠逼着他姑姑给他卖掉了房子,买了这边治安更好的一套,才恢复独自居住。也是从那时候起,他越来越喜欢把朋友不分白天黑夜地留在家里玩闹。他姑姑在帮他张罗着卖旧房子的过程中昧下了四五万块。程天心知肚明,无法可施。
沈慧欣拿毛巾给程天擦额头的汗:“可怜的孩子,难为你了!你爸妈也是的,什么生意这么重要,抛下儿子不管。”程天喝完牛奶,平静了些:“沈奶奶,我哄你的,不是我不跟他们走,是他们带了弟弟出国没带我。”沈慧欣奇道:“为什么?负担不起两个?”程天顿了顿才说:“他们本来以为生不了孩子,领养了我,没几年又生了弟弟。”沈慧欣愣了下才说:“既然领养了就该负责,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下?”程天淡淡地说:“他们说,醉鬼打上门是很少的。毛头也说得对,起码他们给了我好多钱花。”沈慧欣心口一酸,把程天搂在怀里。程天过了片刻,把头搁在沈慧欣肩上。
次日沈慧欣请顾医生找了医院精神科的一个权威。那人问明情况,又见程天日常并无异样,说不必服药,最重要是给病人安全感,给他家的感觉。沈慧欣问程天的病算不算一种心理创伤?那人安慰她说不用过于担心,不愉快的记忆会在愉快的生活里慢慢淡化。沈慧欣确知程天不是严重的心理疾患才略略放心。
她把这事儿瞒着小敏,想这丫心地淳良,可太大大咧咧,吵起架来嘴上不带把门儿的,一言半语触痛了程天就不好了。
沈慧欣在操心程天的事,旁人却在操心沈慧欣的事儿。这天早上,姜桦带着为罗国兴和沈慧欣弥合分歧的“使命”去找庞元元。
那天庞元元不当班儿,正利用休息时间帮庞家声卖烧饼。姜桦走过去,庞家声热情招呼:“姜主任来啦?”姜桦说:“这饼真香。”庞元元忙说:“先尝一个?”姜桦笑说:“好。”庞元元说:“吃什么馅儿的?”姜桦说:“你有什么馅儿的?”庞元元说:“葱油的,糖心的,实心的,要是冬天,还有萝卜丝的。”姜桦笑了:“说得怪好的。吃糖心吧,心里甜甜的才好。”
庞元元拣了一个给她。姜桦闲闲地说:“最近工作还好?”庞元元笑着说:“挺好的——是不是有人跟您告状?杨经理?”姜桦嗔道:“你呀,真是不识好人心。人家是关心你。”庞元元笑道:“谢谢您把前半句省掉。”姜桦笑道:“杨经理跟我们提了一个醒儿。我也想问问,你有其它打算没有?”庞元元笑了笑:“能有今天我很知足,没别的打算了。”
趁庞家声转身照看炉子的档儿,姜桦说:“要是让你再进修呢?”庞元元有点意识到什么,说:“进修?”姜桦笑着说:“比如说,再找个学校念三年书……”庞元元眼中的热切一闪即逝,声音却还平稳:“真的能?”
刚判刑那会儿,罗国兴带他去北郊监狱探望胡勇,曾问过他是要上学还是工作。那时他恨不能和所有初中同学永别,不假思索地选了工作。到真的经过了一番甘苦,开过店,当过保安,才又慢慢回想到读书学习的乐趣。尽管如此,他却没有“痴心妄想”过要考高中。姜桦此时提起,他心中瞬间像燃着了一团火。
姜桦深知此事的难度,八字还没一撇,不便给他过高的期望,便说:“杨经理给我们建议,我们也是初步设想,不见得行得通。想听听你本人是怎么个想法。”庞元元听她刻意说得轻淡,便猜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他亲手使他的学业夭折,再回到起点重新开始,谈何容易?他早不是当年的他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他虽不过这么一点儿年纪,却体会到一股沧桑之感。
他不发一言,姜桦却已心知。她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看你还没有考虑成熟,先搁下再说吧。”庞元元点了点头。庞家声拿着饼来说:“饼做好了。”放到袋子里去。他不肯收钱,推让半天,姜桦到底把钱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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