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秦川梦回 于 2022-2-18 17:37 编辑
我因一点贪念,过手了一笔贼赃,赚得五十来元。有人举报,派出所来人逮了。二日里不管他和颜悦色,还是声色俱厉,我一味装病卖傻哭穷,说到底就是不招。惹得警察上火,吃了顿饱打。 因思我这辈子坏事没少做过。警察打我,亦在理中。好在那俩贼是过路神仙,收下的百十米电线亦早出手。有道是“贼无赃,硬似钢”,倘捱不过一时皮肉之苦,顺风顺水招了,嘿嘿,那之后吃官司就没得跑了。眼看着天快黑了,审我的人也该乏了,饿了。绷紧皮子再熬一宿,明个儿午前倘还坐不实罪名,老汉我就要打道回府了呀。 叵料我的如意算盘,很快便散了架子。人家警察干啥吃的,收拾坏人有的是办法。吃毕晚饭,不打不问,领我去了后院。一根麻绳栓了俩手,把我半吊在一棵老榆树的树股股上,就都走了。 不知哪个短命鬼发明了这瞎瞎办法:人虽吊着,脚尖却将将够得着地,又不能踏实站着。上半身疼得熬不住了,撑着地面缓一口气。腿绷得僵了硬了,收了脚换上半身受苦。饶似我又矮又瘦身量子轻,也挫磨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换个长大汉子还不得疼死。 天黑实了,下了一天的雨也停了,不知何时起了风,冷飕飕的,那寒气便渐渐渗进骨髓。疼、僵、冷、麻合到一处,整得我死的心都有了。爷呀娘呀叫唤了几回,没叫来一个人。正思量是不是胡说一通权且招了,回头再来个翻供,便听得黑地里由远及近踢哩嗵隆来了几个人。 手电光里见俩警察搡着个穿着白布褂子的小伙儿,也拴着俩手,有说有笑走到树下。一壁厢问我味道儿咋样,是不是想通了,一壁厢如法炮制,把那小伙儿吊在另一根树股股上。 那小伙儿生得五大三粗,一身的腱子肉,坠得老树吱呀呀呻唤。兀自不住地叫着冤屈。 说来真怪,见有他陪着,我的心里忽的一阵轻松,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警察再问,我只把他叫爷,求他饶命,到底没有松口。 直到警察走远,院门嘭一声关了,那小伙儿才住了口,低低呻唤起来。 - 刚才手电光里我看得分明,小伙儿鼻青脸肿,嘴角还淌着血。想必年轻气盛,又是个犟怂,说起话来生顶冷噌,惹得警察性起,少不了吃些苦头。与他相比,我挨的那几下只能算紧了紧皮子。 吊他的麻绳时左时右地转悠,小伙儿身子也跟着转,好一会儿才消停下来。他的身子仄着,只看得见半张脸。 有道是同病相怜,我少不得劝他几句,教他往后不论警察说的话再难听,万不可犟嘴。人家警察代表的是国家,保一方平安是他的职责。打你骂你都是公事,不是因啥个人恩怨,对此你不可心生怨怅。 接着问他犯的是啥事。他叹气说:“老天在上,这一向地里活忙,饭都是媳妇做好送去的。还没够得上吃哩,来了俩警察,说有人告我偷了别人家的羊,二话不说铐上就走。伯你若不信,到堡子里打听一下,谁不知道我是个好劳力,肯下苦。房新盖的,媳妇新娶的,丰衣足食样样儿不缺。真有人白送个羊都未必看得上眼呀,咋可能做贼哩。” “你说的这些都与案子无关。”我实心实意想帮他一把,“究竟偷了,还是没偷?给伯个实在话,伯也好掂量着给你出个主意。你不必多心,伯纯是想给你帮个忙,啥都不要你的。明个儿伯就无罪释放了,你便是想见也见不着了。” 叵料这车轴般的汉子,居然像个受了委屈的碎娃般哭起来。边哭边骂,既骂那不知名姓的偷羊贼,又骂那同样不知名姓的诬告人。兴许我的劝告发生了作用,没一句骂警察。 他咒那偷羊贼出门叫拖拉机撞上,婆娘叫万人日,全家老少得上噎食病(食道癌)。说话间咬牙切齿,实不像装的。 “既真没偷,”我一时忘了自家处境,语重心长叮咛说,“对方肯定拿不出证据,空口无凭治不了罪。这个须一口咬定,打也罢,骂也罢,一定得咬牙挺住,万不可松口。” 他沉默良久,似乎在消化我的教诲。忽的又开口问:“伯你是阿个堡子的?” “北门家的。” “从这儿回北门家路过惠(xi)家堡子吧?我是惠家堡子的。” “得是要伯给你捎个话儿?” “伯对我的好,我肯定忘不了。我叫一娃,官名志高,媳妇叫郭彩娥。伯明个儿回去路上,有劳顺道儿去我家一趟。给我媳妇说我在这儿有吃有喝,啥啥都好,警察只是问问,厘清了就回去了,叫她千万不要添乱跑来寻我。她是桥头街里富户(城镇居民户口)人家的姑娘,打小没受过艰难,更没经过啥事,这会儿不知哭成啥样子了。” 我叫他放心,报平安的话,我知道如何说得圆场。 此后我二人再没搭话。 - 渐渐听得淅淅沥沥,停了半晌的雨蔫末悄儿的又下起来,顺胳膊流到胳肢窝,再流进裤裆,顺着腿直流下去。 裤裆里忽然热乎乎的,很受活。浑身的疼痛像被雨浇化了,一点点退去,身子随即变得轻飘飘的,只觉着困。 迷糊中听得一娃一个劲儿叫我。有心叫他闭嘴,他的声音偏偏越来越高。 “快来人呀,出人命啦,这老人家不行了哇……”他驴鸣般嘶吼着,一声接着一声,教人厌烦。 便听得叱骂声、乱纷纷的脚步声渐渐近了,后来就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把眼睛偷偷睁了个缝,发现正躺在审讯室的长椅上,两只手也放开了。支楞着耳朵听了半晌,奇哉怪耶,屋里、院里鱼安水安,没一丝儿动静。 仗着多少见过些儿世面,我大着胆子看清屋里确没一个人影儿,便轻手轻脚坐起来,出去在过道儿走了个来回,几个办公室门倒是敞着,里面却没有人。就连所长室的门也闭着,似乎连他都不在。 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认定遇上了天赐良机。 我不紧不慢地朝外走,使劲儿压住跑起来的冲动。透过门房的窗玻璃见到一个警察。 他坐着,低着头,吸着烟,一只手漫不经心搭在电话听筒上。 我隔着窗朝他作了个揖,做出病怏怏的模样呻吟着说:“报告队长,我身上难过得很,不赶紧去医院怕不得成。队长你该知道,我已拘够了三天,没坐下一星半点儿罪名,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那警察抬起眼皮瞭我一眼,低头接着抽他的烟,一副懒得理我的模样。 我又朝他拱了拱手,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慢慢地朝外蹭,刚出大门便扯开步子狂奔起来。 我马不停蹄一路小跑,来到相邻的闾县。东躲西藏避了两天,终因两手空空,实在饿得招不住,趁着夜深人静摸回了家。 老婆见了我又惊又喜,便要下厨为我烧饭。 我怕惊动左邻右舍,叫她去厨下寻几页锅盔,倒碗水就行了。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她这几日有没有人来家寻我。 她说自我进了局子,一家老小谁还有心做活呀,可可儿守着候我的消息。截至目前,公家没来过人。倒听说派出所出了大事,死了个犯人。托他舅去打探,死的是惠家堡子一个小伙儿,才把心放回肚里。 我把一家老小都叫起来,告诉他们我也不知道官司算不算完,故万不可对人说起我回来了。一边诧异一娃那么壮实个小伙儿,咋得就说殁就殁了呢。 我像老鼠般昼伏夜出,在家藏了很久,正庆幸躲过了这场劫难,有人寻上门来。 - 来人说话声不高,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领头的问了我的姓名,便把手伸进公文包里掏,我以为他掏的不是手铐就是法绳,登时吓得手麻腿颤,裤裆也热乎乎的。 一阵眩晕之后,见他掏出一纸公文递给我看。告诉我他们是市里来的,此行目的,是请我配合调查惠志高一案有关情况。看相况不是为我而来,亦不知我是个脱逃的犯人。 我战战兢兢跟他们上了车,来到曾经伤心之地。审讯室、后院老榆树都走到了,又把我带进一间屋子,要我坐在沙发上,还给我倒了杯水。 见是如此阵仗,老奸巨猾的我心里顿时明白得镜儿似的:与一娃之死相比,我那点儿案底可谓不值一提,何况又没查出任何证据。他们要追究的不是我,是一娃咋么死的。 我虽没见识过官场,古而今官官相卫的道理却早烂熟于胸。警察也罢,眼前来人也罢,都是吃皇粮的公家人。口无遮拦照实直说,天知道会冒犯哪个。候这事毕了,有的是办法来收拾我。故当问起一娃和我说过什么,我说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问我的人笑了笑,没有生气,告诉我那晚上和我吊在同一棵树上的就是一娃。 我装出大梦初醒的样子,挠挠头,对他说那晚我俩个各吊各的,相互间没搭过话。 他又问当时一娃身上有没有伤,我说当时黑灯瞎火,我连自己的脚趾头都看不清。 他又问我吊了多长时间。我说咱是个农民,一辈子看着日头早起晚歇,只说得个大模儿,也就一会会儿功夫吧。 问我的人皱皱眉,和他同行的那个交换了个眼色。那人便问我,拘留期间所里的警察打过我没有,都是谁打的,能不能给他们指一下,说着排出一沓子照片。 我连连摇手,说所里的人都是按政策办,自始至终没动我一指头。 那人忽然有些焦躁,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劝我实话实说。法制社会一切都有***做主,没人敢打击报复。 我心中一惊,不知哪句惹恼了他。咽着唾沫嗫嚅了半天,还是没说。 他用古怪的眼光把我看了又看,末了对他的同事说,“世上竟有这等怪事,打人的都承认了,挨打的却不认。两个里总有一个说的是假话。” 此后不论他们问啥,我一概装聋卖傻。到末了他们只得放弃,大约认定我的脑子本来就有问题。 不久又有记者上门寻我,我干脆给他来个避而不见。 - 约莫过了一年,有消息说除一个下手最重的联防队员跑掉之外,动手打过一娃的几个警察都判了刑。这才相信那几个问话的干部,确实是上头派来主持公道的。 这消息也结束了我一年多提心吊胆的日子,决心自此金盆洗手,再不做犯法的事。 一日去街里卖红苕,相邻摊位那个老汉是惠家堡子的,我一时多了句嘴,问起了一娃。 老汉咂着烟锅吸了半晌,才说那是他们堡子数一数二的好娃。孝顺,勤快,又能干,给乡邻帮忙从不要报酬。一娃前脚刚死,后脚人家的羊就跑回来了,原来是自己走失的。多红火的日子啊,不然街里的姑娘咋肯嫁给他哩。一娃一死,那个家立马就败了。他死得突然,他妈只得拿娃给她备下的寿枋先装殓了。到后来他妈去世,用的是临时买的薄皮枋子,可惜了娃的一片孝心。 埋毕老人,媳妇就改嫁了。新盖的房折价卖了,钱分给了几个本家叔侄。看一看他家,想一想咱,人往前儿路黑着哩,没意思,没球意思呀。 当夜我发起了高烧,赤脚医生开出的药吃了,针也打了,没球一点儿用。迷迷糊糊只见一娃浑身的血,瞪着俩眼立在脚地不停地喃喃呐呐,边上来撕扯,躲到哪儿撕扯到哪儿。 我怕了,真怕了。老婆说我说胡话时念过语录,唱过“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不是没有可能。 - 昏天黑地睡了五六天吧,烧退了,心里的病却越来越沉。一听见脚步声心就跳得通通的,风吹门帘子也能吓我一跳。因思再这么听天由命挺在炕上,要不了多久就没我了。 无奈只得拖着病体,茅子里寻出粪铲子,扎挣到街里买了香烛火纸,一斤烧酒,两个蒸馍,半斤猪头肉,蛇皮袋子一股脑儿装了。拣着僻背没人的小路,做贼般紧赶慢赶,来到惠家堡子东门外。 鬼鬼殃殃候了半晌,才遇上个瞎眉日眼的老婆子慢腾腾从堡子里出来。少不了编了通鬼话,哄得她信了,道出一娃在哪儿埋着,坟上有何标记。 按她的指点,很容易便在村南河滩崖下寻到了一娃的坟。虽没墓碑,但老婆子说过,坟上有棵一尺来高、半死不活的苦楝子树。 夕阳西下,河滩里见不到一个人影。我在坟前点着香烛,掰开蒸馍夹了块肉,拿粪铲子刨个坑埋进去,又在坟头酹了半瓶子酒。余下的肉,又夹了个馍,坟前坐下,就着烧酒边吃边念叨: “一娃你听好了,前番不是伯言而无信。怪只怪你走得太急,我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你人已殁了,你托付的那些话就没法儿捎了。现而今你的冤屈已经平反,打你的人都判了刑,公家还给了你家一大笔赔偿。你可以甘心了,踏踏实实去吧。你好人好报,下辈子转世肯定能做个官员,吃皇粮,坐汽车,抓犯人,断案子,想打就打,想吊就吊,堂堂皇皇,光宗耀祖,乡邻乡党亦跟着沾光。多好。” 许是酒上了头,说到最后,连我都陶醉在自己勾画的前景里。 说毕心内一阵舒坦。觉得那病痛正一点点散开,化做一缕缕细丝自毛孔淌出,遇风便飘散了。 蜡烛业已燃尽,烧纸也成了灰,几根线香兀自冒着淡蓝的烟。 正待起身拍勾子走人,坟里却生出一股冷气,打着旋儿卷起纸灰、黄土,直挺挺立在坟前。 我顿时又喜又惧,喜的是祭奠见了效果,那旋风八成就是一娃在回应。惧的是他究竟救过我命,我却有亏于他,这点儿香烛、酒肉,力道是不是单薄了些儿。 正待再忽悠几句,那旋风却活人般且旋且行,冲着我过来了。 我朝它吐唾沫,脚底子踏,粪铲子拍,都不管用,直到我急中生智,含了口烧酒朝它喷去,方才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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