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二天余波请了假。冯涛临走时跟余波借零钱,因为现在的公交车都是无人售票,自然也无人找钱。余波换了硬币给他。
下午她按冯涛说的,打电话给一家“美户”服务中心。那边很负责,派了一个人来,拿着工具箱,前后不到半小时的样子,还陪话说“路太远,久等了”,就装了个带弯的更结实的新拉手。余波见修得容易,又有些心疼起钱来。虽然舍不得,也只好如数照付。那人开了一张收据给她,很客气地说“再见”就走了。
晚上冯涛回来,余波告诉他如此这般。冯涛笑着说:“花钱买个教训”,看了收据,掏出一半的钱来要跟她分摊。余波死活不要,到后来简直急赤白脸的,冯涛只得罢了。
他知道她心里其实不痛快,何况李成济那件事阴影犹在,就提议请她吃饭看电影。她问看什么,冯涛带一些神秘地说:“反正你肯定没看过的。”她笑笑,装作毫不动心,暗中却猜测是什么片子。
冯涛说:“我送你一样东西。”说着拿来一个玻璃镜框,里面是一幅小小的油画,又说:“昨天我看你墙上太空,就是四堵白墙,就买了这个来挂一挂。”余波说:“我可不会挂啊!”冯涛说:“当然我来弄。上次一个琉璃蛋还牺牲掉了,这次这么大件,更不敢劳你驾了。”余波笑道:“你烦死了!”冯涛说:“我是烦,就是不会把‘乔迁之喜’读成‘介过之春’。”余波气得在他背上捶了几下。冯涛笑着说:“好了好了,不闹不闹,你仔细看看,挂在哪边合适?”
余波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指着靠床的那面墙说:“就是这里好。”冯涛说:“这边有你一张床,怎么挂?要不挂到对面墙上吧?”余波摇头说:“不,书桌上方的墙我不贴东西,就是白茫茫的一片最好。”冯涛说:“那我只好脱了鞋,站在你床上挂。”见余波不答,又说:“不然没法子,家里又没梯子。到底不是自己家,要什么有什么。要不我先去洗脚换双袜子。”余波心里倒情愿他这样,但也觉得太岂有此理,忙说:“不用不用,你挂吧。”
冯涛脱了拖鞋,站到床上,举高框子,在墙上移来移去,不断地问:“怎么样?”“这儿可以吗?”余波见他穿着白袜子,一点污迹也没有,而且他一贯只穿皮鞋,又没有耐克鞋那一类的东西,才放了心,当冯涛移到一个最佳位置时便说:“好!”
冯涛叫她把外间桌上的小锤子和钉子拿来,钉进去,挂起来。他退后看了看,又跳下床来再看,满意地说:“不错。”余波问:“你哪儿来的锤子钉子?”冯涛答道:“单位里的,小锤子明天要还回去。”余波笑道:“你们文学期刊备着个锤子干什么?是不是谁不开窍就敲脑袋?”冯涛笑着说:“有时候桌子坏了好修一修。全指望木工可开销不起。《展望》穷哪!”余波说:“你们不是有家固定合作伙伴的吗?是叫什么公司的?”冯涛说:“‘万发服装有限公司’。我们每期都有几个版面给他们,或者广告,或者访谈。他们每年给我们赞助费。这两年真亏了‘万发’,否则靠上面拨一点,加上可怜巴巴的一点发行量,早撑不下去了。如今文学是越发的受冷落了,还有几个人肯掏钱买杂志的?”他说着叹了口气,眉头也皱起来。
余波见他忧闷,想引开他注意力,便说:“这画好看,而且冬天挂着特别适宜。”冯涛问她为什么。余波说:“油画看着暖和,中国画却很清凉,顶好是夏天欣赏。”冯涛说:“我只听说穿衣服要换季的,没听说看图画要换季的。”余波意犹未尽般地说:“我看到油画就觉得饱了。你看它用色多浓多重,烂熟,丰盈,丰衣足食似的,像大鱼大肉,也像芝麻糊。国画——特别是山水画,清清淡淡的,像素什锦,或是菊叶蛋花汤。”冯涛笑着说了句“瞎讲”,觉得余波虽然异想天开,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忽然起心要和余波斗一斗,大男人一个,给她说得缄口不言,总归不是件体面事,当下似乎很随意地说:“我只知道中国画受道教影响极深,顾恺之还写过一本画论叫《画云台山记》。”余波点了点头说:“对的,那是道教最早的一部画论,什么传神、写神,‘任想妙得’,蛮好玩的。不过有的地方也没意思,太板了。”冯涛不甘心,继续撩拨她说:“是不是道教爱用象征符号表达宇宙观的?有点记不清了。”余波想了想说:“是的吧?”也是不敢确定。她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比冯涛是处心积虑地要占上风。冯涛把她问倒,很是得意,说:“对了,想起来了,宇是空间,代表上下四方;宙是时间,代表古往今来。合起来就是时空。他们讲究这个。”余波说:“不早了,我们吃饭去吧?你不是说要去看电影的?”冯涛渐渐发现余波同他不一样的是,他记得较熟的都是理论,余波却显然只图“好玩”。她脑子里的艺术都是世俗化了的,活泼泼的。谈得比较抽象了,她就没精神再往下说了。从这一点来说,男人只该去做评论家,女人才适合做作家。冯涛这么想着,不觉笑了。
余波说:“笑什么?古古怪怪的。你一闹我倒想起来了,以前贴张课程表你也说房东不准,我们在墙上钉个钉子房东倒准了?”冯涛说:“那你不必担心。退房时找个钳子拔出来就是了,细细一个小眼子她未必能发现。实在不行,钉子不拔,另外找一幅什么东西往上一挂。我帮她装饰房间,她还要谢谢我呢。不像你那个课程表,胶水贴的,一撕一个疤。”余波这才明白。
二人到水饺店里吃饺子。冯涛要了三两青菜馅的,余波却要一两香菜,一两荠菜,一两“东北酸菜肉”。冯涛笑余波麻烦,余波说:“你是吃,我是尝。”冯涛说:“那你每样来一个饺子就行了,来两个就俗了。”倒了两碟醋来,又是两碗饺子汤。冯涛只吃不喝汤,余波却全喝了,说“原汤化原食”。冯涛说:“一般来说只会越喝越胀。”又说:“当然你不是一般人。”他今天特别想逗她。
老板娘一口东北普通话,几个员工说话也是清一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的味儿。其中有个很精干的小伙子,余波说“长得活像雪村年轻的时候”,好像她见过雪村年轻时的长相。还有一个老师傅,前后只露过一面,就是把头从厨房里朝外伸了一伸,余波非要冯涛承认像他将来老了的时候。
冯涛招架不住,只好发现新大陆似地指着墙上的价目表说:“哎呀!你看,还有牛肉馅的,一开始怎么没看见!”余波说:“对了,你刚才说道教要用象征符号,牛就是个符号。老子骑青牛你知道什么意思?就是道教对世界的把握。那头牛为什么不是黄牛是水牛呢?因为老庄都崇拜水……”她津津有味地一直说到出来。
十字路口,恰是红灯。两人停下脚步,聊着聊着,冯涛说起如今的社会风气,他这样的“书生”活得艰难,余波想了想,认真的说:“往前二十年,往后二十年,恐怕都不是这样子。过去我爸爸那一辈,社会不浮躁:反正闭关自守,大家一样穷,显不出差别,也没人起功利心思;将来呢,咱们国家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人富了就会想精神,文化就有地位了。最尴尬的就是转型期,人人想赚钱,个个要发财,‘知识分子’成了调侃人的话,学文的不上不下连自己都嫌自己多余,你也算是生不逢时了!”冯涛不禁点头,佩服她见识透辟。
绿灯亮,过街了。余波伸手牵着冯涛的衣角,跟在他后头走到对面。她笑吟吟的,却又眼睛潮潮的。冯涛怔住,半晌才问:“怎么了?”余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为你难过,又有才华心地又好,却过得这么难。”冯涛大是感动,她这一席话,真使他有知己之感。
此后的半个月里,表面看起来并没什么变化,变化在他们心里——相互间的依赖和默契随时随地,点点滴滴,润进身心。
这一阵冯涛单位事多,又因为他酒量不错,总编有应酬也总叫他去挡挡酒,搞搞气氛,每天都早出晚归。回来了也把笔记本电脑敲得“啪啪”直响,拨算盘珠子似的,不到一点钟不熄灯。
他既然忙,余波也就定定心心做自己的事,只是每天听到他开门,就问一声“身上带了零钱吗?”冯涛要是没带,她就找两个一元硬币给他。白天余波要上课,晚上则躲在房里温书。再有一个月要大考了,虽不像高考那么决定命运,毕竟不是儿戏,全靠临时抱佛脚是不行的。她复习累了就翻翻小说,还有一本从小摊上淘来的《清照词全编》,纸质很好,错别字也少,配了注释。挺厚的一本,居然只要五块钱。因为实在乏人问津。倒是盗版的普鲁斯特卖得挺好,虽然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那是比李清照更难懂的东西。
实在不想翻书了,她就听听收音机。但是她总把声音开到顶小,怕打扰了冯涛。其实隔着两道房门,影响冯涛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还有时她往家里写信,都是寄到财政局她爸爸那里。信末,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她才加上一句“问候妈妈”,像报纸上的道歉声明:“本报某月某日某版报道有误,特向某人郑重致歉。”极小的一块,羞答答地缩在边上,仿佛那个被道歉的对象当不起如此礼遇似的。
冯涛终于忙过了这一阵,他忽然想起这两天只顾了公事,也没跟余波说过几回话。这女孩子有时候能说会道,妙语如珠,安静起来又可以整个周末都不大出房门,懒洋洋的样子。
他推门出来,见余波正在用电热水壶烧水。余波转过头来,二人相视而笑。冯涛说:“你怎么知道我在你后面?”余波说:“我第六感最好了。今天不忙?”冯涛说:“还好。”他觉得他们的对话离题万里,远远不是心里想说的。他直觉他如果说了,她是不会太抗拒的,但是那幽暗的眼睛,那雨中的凉亭,那决绝的话语又鬼魅一般浮了上来。结果他只是折衷地说了句“你知道上个月的今天是什么日子?”
余波看了下手机,是12月11日,上个月就是11月11了。这是个特殊的节日吗?她倒是真不知道。她老老实实摇了下头。冯涛笑道:“是光棍节。”余波笑了,说:“为什么是那天呢?”冯涛说:“不晓得,反正大家都这么说的。石磊自己结婚了,还发消息来取笑我,祝我‘节日快乐’。”余波笑道:“我明白了,11月11日是四个‘1’,孤苦零丁的,最像光棍汉。我想起来了,是有一天晚上听收音机,每个台都在放《单身情歌》,我就关掉睡觉了。准是那一天。”两人都笑了。余波略有点知道冯涛为什么同她谈起这个,但他不明说,总不能叫她先说,而且在憧憬之余,她也不无畏惧,倒还是目前这样最好——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的。
圣诞节前一天,李丽绢和高桥约余波玩。余波说“不妨碍你们二人世界了”。李丽绢就没再坚持。余波知道他们希望单独相处,跟她说一声,只是客气。她要是傻到搞成三人行,那两个一定怪她没有眼头见识。
平安夜的晚上刚好有雪,平添了几分童话般的氛围。满街都是广告;商场外汽球飘飘,彩带飞舞,橱窗里面布置得鲜亮夺目。必胜客、哈罗哈,当然还有肯德基和麦当劳,一片耀眼生花,家家人满为患。冯涛提前订了位子,不然简直进不了大门。里面正轰轰烈烈开展着节日抽奖活动,每一个服务生都成了司仪。没中奖的,他们鼓励他再来一次;中了奖的,他们怂恿他用话筒谈感受,吃了喝了还拿了,是怎样美妙的心境。冯涛嫌服务生饶舌,不让人好好享受一顿圣诞大餐。余波却笑嘻嘻地看着他们,说他们可爱,“不然没气氛了”。她还具体指给他看,哪几个服务生是老资格了,精于此道,分寸拿捏得好;哪几个是新手,不会煽风点火,只能硬滑稽,要么太拘谨,要么太活跃,有点夹生。冯涛依言观察,倒也乐在其中。
出来时才八点多钟,雪还在下,却小了一些。地上薄薄一层积雪反射着灯光。真真假假的圣诞树上,珠围翠绕,闪闪烁烁。余波把衣领拉链拉到最上,冯涛问她是不是怕冷?余波说:“冷也高兴。”冯涛受了她感染,也觉得在这样的天地里走着,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愉快。余波本来是把一切分得很清,但近来冯涛请她吃饭,她越来越心安理得,渐渐的想不到回请,渐渐的主动要他请。冯涛很开心,这种随便并不使人想到不自重,而有一种无以言传的亲密。
风来了,卷起许多雪片,在灯影里急速打着转儿,小精灵似的。余波忙伸手去捉,一边“格格”笑着,一边告诉冯涛“雪孩子”的故事。那个动画片冯涛也看过。他微笑地看着她,呼吸着寒冽清新的空气,满心欣喜。
隔一条街,人堆子里挤着李丽绢和高桥;再远一点,批评过余波的大学老师和她爱人也在。一对年将半百的夫妻夹在许多红男绿女之间,步履从容,意态闲适。几条街上都是牵着手的人们,有些年长,大部分年青。他们在雪幕下走着,彼此之间,也像是水凝为雪,玉屑轻飞,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变成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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