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原东琳回到“斜芳殿”,叫了声“哥,嫂子。”文轩、阿紫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她平安归来,都是不胜之喜。原东琳默默想道:“你们如此欢喜,只不过是你们的护身符没被人毁了,哪里是真心为我?”文轩向她问长问短,她勉强应了几句,道:“浦叔呢?”文轩道:“在里间躺着。”原东琳缓步入室,浦素笑道:“小姐全身而退,显然已转祸为福,得到燕大帅信任。这一仗赢得虽险,总算是挺过来了。”小雪过去拉着原东琳的袖子,眼泪“扑籁籁”地直流下来。原东琳拉着她手,想这家中也只有这个丫头是真正待我好的。
浦素道:“眼下你身份不同,行事更要周密。比如这几天你是不左不右,以后你就该亦左亦右。”原东琳道:“怎么说?”浦素道:“你可以对大公子、四公子都微露情意,让他们以为他那一方才是你心中所爱,而你对另一个人只是敷衍搪塞。时间一长,他们想不反目也难。这些事做起来十分艰难,然而以小姐之智,想来还可以应付。”原东琳不语,过了片刻方道:“您先歇着吧。”
她移步出房,却见冰冰在座,忙上前问好。冰冰笑道:“你可了不起啦,虎口脱险,扭转乾坤。你看着吧,上上下下对你立刻就会不同。”原东琳忖度着她话中含义道:“败军之女,得保首领,已是万幸。”冰冰笑道:“别客气得过了头儿,将来就算不是国母,至少也是当家主母。谁敢小看了你?”余音才毕,苏三皮、三皮波已带了礼物拜望,说是“方才奉爹爹严令,不得不然,失礼之处请原姑娘见谅。”原东琳不免逊谢一番。那边东篱等先后打发人来嘘寒问暖,新铺了波斯地毯,一应器物,悉数换新。东篱又拨了七八个下人过来服侍,陆陆续续来了四五起人。等众人全都退去,冰冰笑道:“如何?我这一卦再不错的。三条腿的凳子少见,两条腿的聪明人还不多吗?”原东琳不像她这么口没遮拦,对她的直性子却有几分喜欢。
二人正一递一句地聊天儿,冰冰突然叫声“啊哟”,随即额上出汗,花容失色,人软软地往椅子下滑去。原东琳、周懒懒等慌忙扶住,叫小雪去通知挽秋。阿紫满屋里找些镇痛宁神的药剂。正在乱着,燕大帅、挽秋、冷斯花急急忙忙全赶来了。燕大帅道:“怎么了,怎么了?”冰冰银牙咬得下唇出血,呻吟道:“肚子好痛!”挽秋朝周懒懒看了一眼,款款进言:“只怕是滑胎之兆。倒是快传了熊大夫来是正经。”燕大帅搓手道:“这可怎么好!”冷斯花命人抬了躺椅来将冰冰抬回房去,一面劝燕大帅莫急。
冰冰刚一回房,忽又转身外出。周懒懒喊道:“三夫人您不能跑啊!”冰冰捂着肚子道:“我要如厕,不跑怎的?”众人一愣,除了挽秋、周懒懒,尽皆大笑。一时冰冰洗了手来了,半歪在床上笑道:“该死,定是昨天吃多了果子,肠胃作怪。”冷斯花嗔道:“你也是的,还以为是小产呢,害得大家虚惊一场。”回头吩咐:“告诉熊大夫不必来了。封二两银子给他。”下人去了。燕大帅夸冷斯花处事得体,又笑着抚慰冰冰:“没事就好,好生养着吧。”
几人去了,周懒懒服侍冰冰吃饭。冰冰道:“你也来,咱们俩作伴,吃得香些。”周懒懒忙道:“那怎么成?被大夫人看见,可要罚我跪瓦顶砖了。”冰冰嘴一撇道:“有我在,她能把你怎么样?还不快过来呢。”周懒懒才斜签着过去坐下。冰冰因为才腹泄了,只吃些清淡素菜,把烹调精致的鱼肉、鲜汤倒都让周懒懒吃了。周懒懒甚是惶恐,说怕要折福。冰冰“咭”地一笑道:“你少弄鬼,这里就我们两个,还立什么规矩?”一时饭毕,漱了口,周懒懒道:“今天险些儿把我吓死。虽然不相干,到底您有身孕,凡事都当心些。”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来道:“还是把安胎药先喝了吧。”冰冰闻一闻道:“好苦!你去吧,我等凉一凉再喝。”周懒懒答应着去了,冰冰掩上门,歪着头看桌上的药碗,看了半晌,才起身端起那碗药,整碗都倒进柜子中一只坛子里去。
窗外一阵低低的“咕咕”声,又有一阵扑翅声。冰冰忙打开窗扇,捉进一只白鸽,解下缚在它脚上的小竹管。那竹管原是中空,内可藏物,倒过来一磕,便掉出一张折好的纸条。纸上只两三行字,字迹遒劲,显是出自男子之手。冰冰读着那条子,秀眉微蹙。阳光从窗缝间照上她的脸,显得她心事重重。
周懒懒一路避着人,扶墙摸壁猫腰走进挽秋屋内。丫环道:“是懒懒吗?”周懒懒道:“正是,懒懒有要事求见大夫人!”挽秋披衣趿了鞋道:“你还敢来见我?也不看看你办的什么事!被你气得犯了心口疼了!”丫环插嘴道:“倒让二夫人趁机抓尖儿卖好。”周懒懒跪下磕了个头道:“我是依计行事,买通熊大夫,在药里添了好几味破血化瘀的药材,麝香尤重,虽不致命,却是容易让人滑胎。不知三夫人为什么至今没事。”挽秋道:“我还没问你呢。药是熊大夫开的,可是你负责煎的。这当中出了什么岔子?”念头一转道:“该不会是她识破了吧?”周懒懒道:“大夫人放心,她待我亲如家人,一点儿防备也没有的。”挽秋道:“也罢了,这事就着落在你身上。要是她平平安安产下孩儿,你就别想平平安安出这个府门!”
周懒懒磕头辞去,回房一看,药碗已空,冰冰正在绣着一件小衣服。她一见周懒懒就将衣服一展,笑道:“你说好不好看?”周懒懒强笑道:“七个月了,还为这个劳神。府里又不是没有绣房。”冰冰“嘁”了一声道:“那些粗手粗手的大妈婶子,哪里比得上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精心?我要我孩儿穿的第一件衣服就是为娘亲手织的。”周懒懒瞧她喜孜孜的模样,不好再说,只得告退。
次日周懒懒又在药房煎药,变着法儿把两个丫头都打发出去了,瞅四周无人,将袖中一只药包撕开,将些淡红粉末撒入药中。
“你在做什么?”
周懒懒一惊,“砰”的一声,药罐摔得粉碎。冰冰冷冷地道:“恶奴欺主,你不想活了?”周懒懒还想强辩,冰冰一伸手揪住她头发,抄小路扯回屋内。周懒懒头皮大痛,又不敢出声儿,所幸路上不曾碰到别人。冰冰喘息着坐倒,指着她道:“我对你像亲妹妹一样,你这样害我?你说,是谁指使你做的?”周懒懒道:“什么指使?我不明白。”冰冰道:“你不会蠢到想一个人扛下来吧?”周懒懒昂着头道:“是我不喜欢你目空一切的架势,自命不凡的脾气,所以下药害你。你想攀扯别人,趁早别做梦!”冰冰冷笑道:“不知是你嘴硬,还是我的棒子硬?我不揭穿你,是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只要陪我在大帅面前说明一切,我会为你求情,给你一笔钱,让你远走高飞。”周懒懒仍是咬牙不语。冰冰道:“大夫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帮她?”周懒懒打了个寒噤道:“你知道?”冰冰极缓极缓地站起身来,踱到她身边,拔下一根发钗,在她脸上来回比划:“二夫人为人谨慎,不会走这一步险棋。如果你没有受过大夫人的好处,那么你一开始就是她派来我身边的奸细。”周懒懒看着眼前尖利的发钗,不避不让:“不错!我是大夫人买下的孤女,安插在你身边,就是为了对付你的!”冰冰一笑,将发钗轻轻触上周懒懒右眼的眼皮,道:“你承认就好。你一来我就听出你是中州口音,与大夫人相似,早就对你有了提防。你煎的药,我从来就没有喝过。”周懒懒道:“那懒懒是不是要说一声‘佩服’?”冰冰把发钗往前轻拖,抵在周懒懒喉咙上道:“佩服是不必说,罪过二字就难免了。燕家的刑罚有多严酷,你不会不知道。妹妹啊,你再仔细想一想,是你的忠心重要呢,还是你的小命儿重要?”说到这个“要”字,发钗往前一刺,顿时一行鲜血流下。好在这一刺入肉甚浅,并不损伤气管。
岂料周懒懒极是强项,不仅不怕,反而直斥其非:“你假扮直爽,就是为了骗过大夫人二夫人。可是我告诉你,我既蒙大夫人所救,就绝不会卖主求生。大帅面前,休想我提她一字!苦苦相逼,有死而已。”她话一说完,人已跑了出去。她这一走,明是存了求死之心,但想不可不与大夫人道别,便径直来到上房说明始终。挽秋浑身发颤道:“这个狐猸子,装傻充愣,原来心计如此厉害!我们给她抓到了把柄,这便如何是好?”周懒懒道:“大夫人放心,任是怎么酷刑拷打,我也会一人担了这罪。何况我立刻就要自尽,再多的酷刑,也上不了我的身了。”挽秋一向只拿她当个工具,方才听说事泄,还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今见她忠诚如此,倒心酸起来,拉着她道:“我指点你一条路子,成与不成,却是难说。”周懒懒道:“谨遵大夫人吩咐。”挽秋道:“大帅今日在‘成德殿’批阅文书,身边一个闲人没有。你也知道他的性子,处理公事,任谁不得打扰的。”顿了一顿道:“一线生机,全系于此。”
周懒懒来到成德殿前,掠了掠头发,又抿一抿嘴唇,这才推门进去。燕大帅案上堆着高高一堆文书,头也不抬地道:“出去!”周懒懒不退反进,直走到桌边才默然跪倒。燕大帅一侧头,见是周懒懒,奇道:“你干什么?”周懒懒磕头泣道:“奴婢被三夫人误会,要打死我。懒懒举目无亲,唯有斗胆来求大帅。”说着一把抱住了燕大帅的双腿。
燕大帅眉头一皱,待要伸手将她推开,却见烛光下她凤眼桃腮,泪凝于睫,遍身发颤,楚楚可怜,不觉心生怜悯。
周懒懒看在眼里,趁势又凑上一步,将脸儿紧贴他腰间,只道:“大帅若不救懒懒,懒懒今日惟有一死!”说毕泪流满面,将头直撞向书案。
燕大帅慌忙一把抱住道:“不可!”
周懒懒假意挣扎几下,就势倒在燕大帅怀中娇声抽泣,又渐渐变作娇喘吁吁。那燕大帅虽是豪雄,也禁不得怀中美人这般撩拨,不觉一腔热血上涌,双手一抱,将她横陈在膝。周懒懒闭上双眼,半推半就,成了好事。
书案翻倒在地,光影下只见她一头青丝,水波般晃动。
冰冰熬到午后,料想燕大帅已批完了奏章,这才叫人开了壁柜,取出盛药的坛子,直奔成德殿去。路上遇见挽秋,冰冰不再请安,白了她一眼径自前行。挽秋道:“妹妹到哪里去?”冰冰笑了一笑道:“去见大帅,揭下有些人的画皮。”挽秋笑道:“只怕揭下的是有些人的假面具吧。”冰冰笑道:“戴面具只是为了自保,披画皮是想要吃人。孰轻孰重,姐姐博古通今,一定会分。”两人比脚力似地,各领着一个丫头往大殿里去。
门开处却见周懒懒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偎在燕大帅身边。冰冰、挽秋都“啊”了一声,不过一个是真,一个是假。
冰冰道:“大帅……”
燕大帅略有些羞惭地一笑:“你对懒懒的误会我都听说了,她做事粗疏是有的,要说下药害人就万万不会。以后你不可记恨,大家和和气气做姐妹吧。”冰冰急怒之外又加上了震惊,结结巴巴地道:“姐……姐妹?”挽秋上前一步,搀着周懒懒道:“恭喜四夫人。”周懒懒便福了福道:“参见大姐。”
冰冰气得声音发抖:“大帅,现有证据在这里。”回头叫下人呈上药坛。殿后转出熊大夫道:“待微臣来验一验。”冰冰喜道:“你在就好!你是当世名医,必有公论。”燕大帅点头道:“你就断一断吧。”熊大夫舀了一勺尝尝,又在坛口嗅了嗅,在旁说道:“启禀大帅,这是臣亲手配制的安胎药,色泽、气味均无异样。”冰冰大怒道:“胡说!你是给她们收买了。请大帅换一名大夫,一查便知。”
燕大帅眉头一皱道:“好了,念你身怀有孕,我也不计较了。熊先生是润州名士,岂会虚言逛人?”
挽秋笑道:“正是呢,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熊大夫的医道、为人自然是信得过的。”冰冰原想借周懒懒之事让燕大帅顺藤摸瓜追出挽秋这个幕后指使,没想情势骤变,暗忖如不换过口风,怕要失去欢心,数月的筹谋不免要功亏一篑。何况这一回暂时失利,手上却还有一张绝妙好牌,又何必跟她们争执于当下?随即转过一副脸面来道:“冰冰武断,险些错怪了好人。”向周懒懒道:“四妹,你不会怪我吧?”周懒懒忙行礼道:“哟,可折杀妹妹了。”说是“折杀”,已然抹去主仆之别,自称“妹妹”了。
冰冰流泪牵着她的手道:“你侍候我一场,我还疑你,真是对你不起。”
燕大帅笑道:“这才是过日子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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