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离不开吃,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吃,更不是每个作者都擅长写吃。
我家乡有两样汤菜,早就想写到小说里去,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一是鱼汤煮饺子:一只大锅,大半锅是雪白的鱼汤,十五六只水饺胖乎乎的,憨态可掬,在汤水里载浮载沉。吸收了鲜味的水饺比鱼本身还叫人垂涎。二是鸡汤泡烧饼:鸡汤是单做的,端上桌之后,再放进切得整整齐齐的二十来块烧饼,油炸过的,通体酥脆,看得见孔,一浸了鸡汁,其味可知。我总希望我如果写到它们,不仅仅是装点,还与情节有较紧密的联系。这一“苛求”,就使以上两道特色菜无法在我的小说里露面。
《围城》里有一段写吃,看得令人喷饭:“上来的汤是凉的,冰淇淋倒是热的;鱼像海军陆战队,已登陆了好几天;肉像潜水艇士兵,会长时期伏在水里;除醋以外,面包、牛油、红酒无一不酸。”我读了大为倾倒,忍不住在一个短篇里模仿了一下:“这里的馄饨用极厚的皮裹着极少的馅……玲珑可爱,适宜赏玩,拿来充饥却未免强它所难;这里的萝卜丝烧饼别具特色,萝卜丝仿佛古代深藏闺中的大家闺秀,特别怕羞,要将烧饼吃掉十分之九,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甜烧饼外面的皮子又糊又焦,其味直追黄莲,中间的心子又甜得钻心,是‘苦尽甘来’最形象的诠释;胡椒粉和辣酱脾气温和,一点也不辣,酱油倒进碗里半天不散,倒是麻油,一滴进汤里,就像人参果见了土,马上无影无踪……”很稚拙的模仿,透露出写作上的急于求成。
我个人写吃较成熟的有两次。一是在中篇《将爱》里:“她想李成济还没有到,自己在这边急不可耐地点菜,好象不大好,但是三个人干等着也难过,便做主要了四样冷碟。一碗糖芋苗,一盘蜜汁莲藕,一碟红枣,一碟干炸三色果子。老头记下来去了,李丽珊笑她说:‘你又没发低血糖,怎么点的全是甜菜?’程静说:‘我是好心为高桥省钱。开头吃多了甜的,心里一腻,以后就吃不下去了。为他省就是为你省嘛!’”女主人公点的全是甜菜,气氛也是喜洋洋的,然后一个突转,她等的人出了意外丧生,事实是如此苦涩,一种触目的反差。还有一次是《一曲难忘》,几个冷盘,“红枣、花生、糖莲子、腌豆角、拌黄瓜、酱鸭头、五香牛肉、水晶肉片,”前三个结合起来是“早生贵子”,是旧时男女成婚,用来讨好口彩的。男女主人公其实有缘无份,根本谈不上婚姻,“早生贵子”云云,现出生命的荒诞。后五种菜是暗示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要受到造化的摆布播弄,于是“腌”、“拌”、“酱”,包括五香处理过的牛肉,加工成水晶状的肉片,都是给命运百般炮制的征象(我的朋友打击我说:“你搞这么多花样,有谁会注意啊?”恐怕也是实话)。而像我开头说的“鱼汤饺”、“鸡汤饼”,都是我所钟爱。无法赋予它们另一层意义,就轻易不拿来做素材,先搁在那里。
中国文学里写吃的实在汗牛充栋,多不胜数。才子佳人如《花月痕》、世情小说如《海上花》、乃至“准历史题材”的《隋唐演义》,各有各吃法。《镜花缘》甚至走火入魔,把吃喝加作诗拉长到不可理喻的篇辐。不过在同一部书中出现“吃”密度最大的还是《红楼梦》。
《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推杯换盏,大宴小宴,有酒席,有家常菜,有平常的鸡鸭鱼肉,也有不大平常的螃蟹宴,和很稀奇的“小荷叶小莲蓬儿的汤。”书里是这么写的:“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按说薛姨妈也算见过世面的了,连她也不禁感叹:“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再一个脍炙人口的,是凤姐儿向刘姥姥夸耀他们做茄子的功夫,原文很长,不照抄了,总之刘姥姥的反应是:“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
曹雪芹写吃的意图和钱钟书大同小异,前者是渲染贾府的奢华,后者是渲染气氛的尴尬,虽然妙笔生花,毕竟止于装饰性的,仅仅发挥道具的作用。而在另一些作者笔下,酒、菜可以溢出本体之外,有更深层的蕴含。
《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西门庆招待胡僧的席面上,乍一看一桌子都是奇菜奇饮,细想原来充满了性的暗示:“两个肉员(圆)子,夹着一条花筋滚子肉,名唤一龙戏二珠汤。一大盘裂破头高装肉包子……教琴童拿过团靶钩头鸡脖壶来……一股一股邈出滋阴摔白酒来……又是两样艳物与胡僧下酒,一碟子瘶葡萄,一碟洗心红李子……”海外批评家水晶赞为“真亏笑笑生想得出来”。食色性也,这儿却是直接把食与色打成了一片,把“吃”变成了饱含性的隐喻的符号。难怪水晶要说,西洋推崇倍至的福楼拜的一语双关法,原来我们17世纪就有人会用,还用得这么好。
白先勇继承了这个传统,在《永远的尹雪艳》里,另有出色的发挥:“金银腿、贵妃鸡、炝虾、醉蟹——尹雪艳亲自设计了一个转动的菜牌,天天转出一桌桌精致的筵席来。”这四道菜中,前两道是说明来尹公馆醉生梦死的客人们的身份,“金银”、“贵妃”,富贵尊荣;后两道是暗指这些客人最终的下场,被“炝”,被“醉”,自我麻痹,死路一条。白先勇不动声色地点出了尹雪艳冰冷死神的本质,其不着痕迹、干净利落之处,在我看来,还在《金瓶梅》之上。
假如说在写吃的问题上,曹雪芹、钱钟书是一维平面,笑笑生、白先勇是二维空间,那么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的就是三维立体,也即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汤中泛着荷叶的清香。”洪七公一尝,发现樱桃中还藏着斑鸠肉。黄蓉于是揭开谜底:“这如花容颜,樱桃小嘴,便是美人了”,“竹解心虚,乃是君子。莲花又是花中君子。”“那么这斑鸠呢?《诗经》第一篇是‘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以这汤叫做‘好逑汤’。”
另一种炙牛肉条,肉有五种,但猪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共有二十五种变化,合五五梅花之数,又因肉条形如笛子,故叫“玉笛谁家听落梅”。
还有个“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在火腿上挖二十四个小洞,把豆腐削成圆圆的二十四个小球,填入洞内。火腿煮熟了,只取豆腐,而弃火腿。
……
在这里,最引人注目的还不在于构思的佳妙,想象的奇绝,也不是掉两句书袋就使人大开眼界。关键是,它提示了一种美学精神,一种中国特有的事事精雕细刻,连享受都充满了创造性的无处不在的愉悦。用这种境界生发出的文化灵光一照,汉堡包、炸薯条的美式粗糙,土豆烧牛肉的俄式简陋,生鱼片的日式原始,顿时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它们的功能只是满足口腹之欲而已。快节奏下不可能见到的传统韵味得以在金庸小说里借吃还魂。
但是在这种愉悦、精雅的韵味底下,常常又有悲凉。像《流言》里的散文一样,一方面是对现世的认同与强烈的好奇,一方面是对将来的缺乏把握,是苍茫的“身世之感”。有一些人是天生的美食家,“吃”这件事本身即可给他们提供莫大的愉快。有一种人,耽于安逸,烧烧饭,再写写菜,迷恋的是那种懒散闲适的空气(周作人说到他故乡的几种野菜,其实是在气定神闲的怀旧)。而最使人感兴趣的是第三种,他们才真正是愉悦与悲凉的结合体,内心承载的痛苦远过于“吃”给他们的些许安慰。
一次一次“下笔如有神”地描绘着美酒佳肴,目的不在于那些精巧的菜式,而是藉此集中注意力,惧怕深想那宏大的莫测的未来。就像一片黑暗中,聚精会神盯着一盏灯下的一小块光亮。他们多半对广阔的世界没有激情,对以后的人生没有信心,深深的无力感和挥之不去的疑虑促使他们对整体不愿多想,转而专注于局部,说白了也就是高级逃避。这种态度在古代士大夫阶层中甚为普遍,在今天也还不绝如缕。
钱钟书、白先勇、金庸都是较为理性的作家,写吃更多是作品内在的需要,而不是主观心态的投射。从数量上看,也不很频繁,算不得沉溺。但有许多人,花费无数的时间精力,乐此不疲的写饮食,写服饰,写装潢,写园艺,就很令人玩味了。
“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就在张爱玲这番鞭辟入里的见解中,我们能够窥见古今许多文人,孜孜于写吃的微妙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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