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教室没空调没风扇,学生们拿着作业本扇风,扇得“哗啦啦”一片声响。化学老师只当没看见,她自己都恨不能扇上几下。
讲得告一段落,写个化学方程式,叫学生上来“配平”。她一点点到顾芸的名字,再点点了晏琦。
顾芸这一阵心神恍惚,经常走神,这时手握粉笔朝着黑板发呆,思想完全不能集中。那数字和字母大大小小,探头探脑,像在嘲笑她的无能。越想镇静越是迷糊,拈着粉笔的手迟迟落不下第一笔。
那边晏琦已经计算出答案,只待下笔,一瞥间见顾芸僵在那里,自己要是下笔如有神,岂不是更衬出她的失败?她可禁不起新一波的刺激。晏琦盘算了一会儿便说:“对不起老师,我算不出来。”
化学老师难以置信:“还有你算不出来的题目?”看他的样子不像开玩笑,这道题有这么难吗?她和顾芸同时浮起这个疑问。
晏琦很坦然,似乎是真的马失前蹄;顾芸却陡然心中一热。她又看了看晏琦,咬着嘴唇,低下头去。这样护她脸面,唯恐她受伤害的男孩子,令她心里一阵柔柔的悸动,刹时间好像卸下了什么,又多出点什么,几分酸楚,又是一线甜意。
“下去吧。”化学老师不悦地说,“下午放学前算出来给我。”
晏琦答应着走了,他个子高,坐在中间偏后的位置。顾芸身形娇小,坐在前排。她缓缓走向位子的一瞬,正看见他从容走向后方。他的影子掠过半拢的苹果绿的窗帘,掠过洒满阳光微有破损的玻璃窗,掠过受了潮的半旧的侧墙。影子和人一起坐定,微风拂过他的前刘海。顾芸蓦然感到丝丝缕缕的喜悦,百转千回,伴着无声的音乐。她也坐下了。在视觉上,晏琦脱出了她的视线,但刚才那个短短的瞬间,仍在脑海里载浮载沉。
晏琦当晚把他的大作写完了最后一章。关于顾芸的结局他反复推敲了好久。是让她大破反派,一统江湖,还是为了侠侣,为爱牺牲?他在小房间发愣。
书桌紧贴着前面的墙壁,右边是百页窗,左边是书橱和房门,身后是舒服惬意的单人床。他在这宁静窝心的小环境里搅动武林风云,最后终于灵感突发,让顾芸与爱人因误会大打出手,又在决战时刻放了爱人一马,自身身受重伤。他全没想到这是在克隆《东方不败》,倒觉得于顾芸的性格天造地设。他相信她一定钟意。
小说原是用铅笔写的,传阅的人太多,字迹磨得模糊不清。他兢兢业业用圆珠笔一个字一个字描红似地描了一遍。这下子这部“不朽之作”可以保存久远了吧?
次日在课堂上,他将小说给同学们看,一个看完传给另一个,击鼓传花一般传到了邵珊珊那里。邵珊珊用右臂拦住王宇的目光,如饥似渴地读起来。王宇有过“举报”的前科,她对他加意提防,寸步留心。王宇黑着脸——他平时就脸黑,心情不好时尤甚——心想:“神气什么?我还懒得看呢!”
再传了几个,中午第三节课上总算到了顾芸手里。她看着“自己”与心上人刀剑相向,死得凄美,不禁柔肠寸断。若是生在小说里,她或许真会那么选择。看完最后一行,舍不得传给下一位,她合上封面,怔怔地出神。隔着第二、第三小组,晏琦在靠南墙的第一小组把她的神态尽收眼底。
放了学,顾芸一个人回家。车坏了,夏日的黄昏清凉美好,她乐得安步当车。她回想小说结尾,忽然冒出个荒诞的念头:“会不会跟班长偶遇?”电视和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小城能有多大,也许没出校门就邂逅了?也许在校门外遇到,互相打一个心照不宣的招呼?
事实证明小说还是小说,她的确偶遇了同学,却不是晏琦,而是侯靖泽。
她发现侯靖泽正在跳格子,松树下,一个颇隐蔽的角落。两人一个照面,双方窘迫。不说话显得古怪,顾芸便问他在干嘛。他答“跳格子”。一问一答大可省略,却也打破了僵局。顾芸又说:“是你画的?”她指地上的格子,红色的,大约是用碎砖块的一角绘制而成。侯靖泽摸摸头说:“不知道谁画的,我看见了,过来玩会。”顾芸这才问到真正想问的:“不回家吗?作业很多的。”
侯靖泽顿了顿才说:“不想回去!”顾芸听出来了,是跟家里闹了意见,典型青春叛逆期的作风。至于她自己也在青春期,她却想不到。这一时段的少年,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独特而成熟的,思想深刻远胜同龄人,比起父母辈也不遑多让。这也就是为什么,父母的意见格外听不进去的原故。
有女生在旁,侯靖泽不好意思再跳,拎起书包要走。顾芸和他并无深交,当下也准备调头。侯靖泽却叫住她说:“你跟爸妈吵过架吗?”顾芸道:“我不吵架,但他们说得不对,我就不听。”侯靖泽点点头:“也是个办法。”
他看向西边的天空,夕阳在地平线上掩脸沉没。平常这会儿他早就到家了,父母多半开始担心了吧?他叹了口气,又坐到树下花坛边:“我越来越不想跟我爸妈说话了,自以为是,不理解我,什么都问,什么都管,又管不到点子上。”
顾芸侧头思忖片刻才说:“你总不能一夜在外面吧?反正你也让他们着过急了,他们应该能和你好好谈谈了。”不回家,心不安;要回去,心不甘。进退两难的当儿,顾芸的话让他找到了台阶:“你说他们很着急,也后悔吗?”顾芸说是。侯靖泽向着看不见的“敌方”展现了胜利者的大度:“那就回去吧,把心里的想法跟他们说说。”顾芸忍住笑说:“对的。”
他们离开花坛,跨过铁锈红的格子,作别那棵状貌威严的大松树,一起出发。侯靖泽回头看看说:“松树像我爸,远看挺好,近看全是戳人的松针,树皮还蹭得手疼。”顾芸被他新奇的比喻逗得格格而笑。侯靖泽惊觉自己竟能说出让女孩子佩服的话来,信心倍增,越发口若悬河。顾芸懂他的优点,光是这一点就值得他赴汤蹈火。他觉得才半个小时他们已经是很多年的好伙伴,于是大胆问她:“你是不是……有点喜欢班长?”
顾芸傻了,讷讷地,不敢承认,更不愿否认。侯靖泽拍手笑道:“一猜就中!别问我怎么晓得的,上次班长英雄救美,后来又有意不做化学题陪你挂黑板……”顾芸顾不得女儿家的羞涩追问:“你说他是有意的?”侯靖泽笑道:“别人看不出,我还看不出吗?后来他回座位,你一直看到他坐下来你才下讲台的。”顾芸顿时急了:“其他人会不会也……看出来了?”
她对他居然毫无隐瞒,这令他十分感动,他拍胸口保证没有别人注意:“我这么聪明的有几个啊?”他向来是丁鹏的小跟班,学习平平,才艺平平,体育平平,平生第一次,在异性面前发觉自己的智慧与重要,感觉妙到无可言喻。他最后甚至说要帮顾芸和晏琦撮合。顾芸大惊失色,说等中考毕业后再说啊,又说女生怎么能先找人表白,又说晏琦对她可能只是单纯的帮助弱小。她所有的理由在侯靖泽那儿统统不成立,原因无他,就是他想证明自己:“班长还请我和汪旭到他家住过,不是吃饭啊,是住了一整晚!我们有交情的。”他把和父母闹别扭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侯靖泽说干就干,要是在学习上这么雷厉风行,他的成绩早已突飞猛进。顾芸阻止不了——或是半心半意,潜意识里没想认真阻止——只能任由事态往前发展。侯靖泽上课给晏琦传纸条,说下课冷饮店见,有要事相商。晏琦不明白这话为什么还要跨越小组特意传个纸条。下了课,二人在一楼楼梯凹槽处的冷饮店碰头,侯靖泽请班长吃香蕉冰淇淋,当时相当高级的一种冷饮。他自己喝汽水作陪。晏琦问他究竟什么事。侯靖泽拉晏琦出门到右侧人少处磕磕巴巴发表了一通糟糕的演讲。他边说边恨着自己,明明昨晚打了通宵的腹稿,激动得一夜没睡踏实,立志要促成好事,让晏琦刮目相看,让顾芸钦佩感激。事到临头,竟表达得如此拙劣。他一面说一面感到绝望,嘴上不时问着:“是吧?是吧?”心里却喊:“完了!完了!”
他说完眼巴巴等晏琦的回复,盼望能出现奇迹。晏琦只说了句“无聊”,把香蕉冰淇淋的五彩包装纸朝垃圾桶里一扔,走了。侯靖泽挫败得几乎滴下泪来。
他想不到他这番话不是白说的。晏琦回家做作业,竟有些心不在焉。是侯靖泽大包大揽,还是顾芸授意他做的?还是他从顾芸那里听说了什么,部分得到了顾芸的默许?一想到侯靖泽能和顾芸分享这样的秘密,晏琦心中便有一丝不快。
他来到客房,灯也不开,坐在沙发上,双手托着腮。前面是张四四方方的玻璃小桌子,桌上放着靛蓝的天鹅颈般修长弯曲的花瓶。有几本浅显的科普读物,是他那热爱阅读和文化的妈妈闲来翻看的。因为他家客厅较小,事实上只当餐厅用,这间客房无形中顶替了客厅,有客人来,往往就朝这里带。沙发漂亮,壁画也不俗,只是右侧靠阳台门那里一架落地大穿衣镜和两个木头箱子有些煞风景,但看惯了就也还顺眼。他对顾芸可会也是看多了才顺眼了?他不能确定他对她的心思。
他给汪旭打了个电话,叫他到阳台上来。两家挨得极近,只不过汪家是2幢的右户,他家是3幢的左户。他问知汪旭父母都在另一间屋,才放心把侯靖泽的话告诉汪旭。汪旭反问:“你喜不喜欢顾芸呢?春心动了?”他本能地否认。汪旭便说:“那你烦个什么?拒绝了完事。”他说得这么斩钉截铁,却又有违晏琦的心愿:“也不是说一点点都不喜欢。”汪旭先是大感兴味,随后表示被晏琦弄糊涂了。喜欢就是喜欢,没感觉呢就是没感觉,不喜欢而又不是一点点都不喜欢,好像说三角形是最稳定但又不太稳定的图形,不是自相矛盾么?
楼下在放音乐,是唱到街知巷闻的《来生缘》。二胡声如泣如诉,歌声缠绵悱恻,把两个少年的密谈染上了一层凄哀。天空中一轮明月,大而清亮,是晏琦的,也是汪旭的,是从茫茫人海里升上来的,也是超尘拔俗、俯视人间的。虽没经过什么生离死别,这一刻,晏、汪二人还是不约而同觉得伤感。浮云朵朵,素月生辉,乐声潺潺,就在这样的情境下,晏琦说出了他的真心话:“我跟她不可能——因为她最先喜欢的不是我!”
他是介意顾芸之前倾心于丁鹏。他的极度骄傲与自尊使他过不了这个坎儿。汪旭明白了,然而无能为力,他不能像周星弛在《上海滩赌圣》里那样穿越到过去改变历史。他和晏琦同时又听到了楼下飘来的娓娓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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