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湾 [复制链接]

秦川梦回

主楼

发表于 2021-11-19 14:09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

本帖最后由秦川梦回于 2021-11-19 14:12 编辑

民国十八年关中大饥，赤地千里，饿殍载道。省城粮价飞涨，乃至有价无市。学校只得停课，师生各自回乡避灾。

家里那点儿存粮看看捱不过一月，穷思殚虑间想起在京师念书时的同窗门合现在渭北乡下闲住。他家是财东，泾河两岸，祖上传下十来顷水地。去夏我曾随他回去玩过几日，高门大户，饶有余粮。

遂尽其所有，凑出些银钱。翌日乘客运汽车说走就走，中途三原歇了一宿，次日天明，即骑着临时雇来的驴朝北乡进发，近午便到了他家所在的里湾。

里湾的得名，因清峪河在这里朝西拐了个直弯，河岸亦自此变得陡峭。东南崖上砖房大瓦，高树森森的堡子叫下里，西北隔河相望，与下里成犄角之势的堡子叫上里。门合的家便在上里。

蓝瓦瓦的天忽的阴了，灰蒙蒙落下微雨。心中不由生出欢喜，那雨虽不大，却是个好兆头，没准儿旱情自此改观。

我下了驴，与驴伕一前一后，走下那段之字形斜坡，下到河边。浅浅的河床，卵石为底，不施桥梁，遂踩着以往摆在水中的列石走向对岸。

河水很清，水中藻荇纵横，鱼虾往来，都看得清楚。湾子内河水回环激荡，在西岸冲出一大片沃土。此时长满茂密的秋苞谷，粗大的苞谷棒儿个个一尺多长。其间几株高大的柿树，枝叶纠葛，团团如盖，拳头大的鸡心黄柿子几欲垂至地面。我们默默地走在斗折蛇行的村路上，犹行走在两堵深绿的高墙之间。悄怆幽邃，恍若远离尘嚣。这样的荒郊野村，闹狼，打劫，闹鬼，桑中陌上，男女野合，都可能的。

望着满目长势奇好的庄稼，心下由不得诧异，连年亢旱，老鼠都饿死了，与省城近在咫尺的这里怎么会没一点儿灾像。

驴伕却毫不骇怪，埋着头，牵着驴没事人般赶他的路，

远远见到有个男人，粉底布鞋，一袭长衫，心事重重般踽踽独行，瞬间便走得近了。

便听到他与我招呼，端详之下，正是门合本人。但见他面色黯淡，不愠不喜地与我握手，直到进了家门堂屋相对坐下再没二话。

我与他谈起今番年馑如此酷烈，几到了古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地步。

他冷冷道：“哪里是什么年馑，横征暴敛罢了。当局号称民国，只把天下当做私家生意，一味索取，几时操心过细民生死。”

遂指着靠墙倚着的两个装得满满的桩子道：“我估到你会来，先已备下这两桩子新麦，深望老哥笑纳。”

言毕顿了顿，又道：“居家过日子，短粮乃是头等大事。我就不留你了，带上速速地回吧。”

我有些意外，却又似在意中。期期艾艾，掏出银钱道：“走得仓促，这点儿钱怕不够两桩子麦价。请老哥务必收下，余款不日汇来。”

便见他正色道：“虽只区区两桩子粮食，却是我一片心意，专专备下送给仁兄不时之需，谈钱就生分了。”

我深知他的脾性，便不再多言，叫驴夫来扛走了桩子。后边跟着到了门外，相对拱手作别。

到家我即写了封信，感谢他的古道热肠，恩重如山。又按丰年市价借了些钱，凑足麦价，加急汇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