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陶陶然然 于 2021-11-8 20:05 编辑
我是先看了梁朝伟一人分饰两角的TVB版二十集同名电视剧才看原著的。香港拍摄的金庸剧一般说来忠于小说,这部却是例外。它把书中的一个男主角扩充成两个,把贝海石抬举成终极黑手,新加入了天魔教、无名谷、桃源谷、五毒教,改动大得使人咂舌。几年后我重看此剧,发觉纯粹从电视剧的角度,它也有它的道理。因为《侠客行》原书容量有限,难以拉长到二十集的篇幅,而二十集是商业剧起码的长度。又由于书中采用了高潮的制造和跌落,没有万众期待的压轴大战,编导们便把贝海石渲染成了深度腹黑的大魔头,与石家兄弟打得天翻地覆。
关于《侠客行》,历来颇有争议。褒之者如陈墨,把它和《天龙》等六部超级长篇并列,把其余八部金庸作品放到第二档,称为“七上八下”。贬之者认为该书寡淡无奇,小打小闹,是两个创作高峰间的低谷。
我赞同第一种意见。《侠客行》本不以恢宏为目标,不算长的故事却写得收放自如,摇曳生姿,妙趣横生。除了《鹿鼎记》和《鸳鸯刀》,它是金书中最幽默的一部。与《鹿》、《鸳》的辛辣浓烈的讽刺喜剧不同,《侠客行》是轻喜剧,清新,清爽,愉快。不谙世事的石破天在江湖各色人等中撞来撞去,歪打正着,逢凶化吉,常弄得别人生气自己尴尬,却终究无伤大雅。会心一笑不见得比哈哈大笑差。
《侠客行》里的江湖没有那么凶险,也没有大奸巨恶,神秘诡异的侠客岛上住的更出人意料的全是好人。整本书因此分外有一种可喜的明净,有种童话般的氛围,娇嫩,有趣,美妙。一个直观的体现就是有些段落格外优美,静谧如散文一般。像下面这一例:
月光照射河上,在河心映出个缺了一半的月亮。丁珰的竹篙在河中一点,河中的月亮便碎了,化成一道道银光,小船向前荡了出去。
石破天见两岸都是杨柳,远远望出去才有疏疏落落的几家人家。夜深人静,只觉一阵阵淡淡香气不住送来,是岸上花香?还是丁珰身上的芬芳?
简净朴素,用词极准。再如后一回中:
小河如青缎带子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丁珰竹篙刺入水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小船在青缎上平平滑了过去。有时河旁水草擦上船舷,发出低语般的沙沙声,岸上柳枝垂了下来,拂过丁珰和石破天的头发,像是柔软的手掌抚摸他二人头顶。良夜寂寂,花香幽幽,石破天只当是又入了梦境。
写景状物,兼及心情,味道全出。北大严家炎教授称许这一类的文字是当代白话小说里不可多得的美丽篇章。
《侠客行》里的反角破坏力欠佳,存了坏心也未必做得成坏事。丁不三丁不四有时似乎很凶狠,但更多时候倒像老顽童。贝海石似乎是城府较深的,想想岳不群、成昆、欧阳锋,他也就挺小儿科的。谢烟客介乎正邪之间,有点黄药师的影子,他倒是差点把石破天害死,但后者凭借淳朴的天性和一点好运气把体内阴阳二气龙虎交汇,打成了一片。后来谢烟客嘴还是很硬,心已经软了,对石破天的态度有很大变化。石中玉浮滑无行,作恶能力有限。数一数书中让人心寒的,反而是丁珰。
丁珰这个人物是金庸的又一新创造。她前面的言行酷似黄蓉,但故事中段,真假石破天之谜解开,她竟然设下掉包计让石破天冒充石中玉去凌霄城送死;丫环侍剑出言提醒,她眼也不眨把侍剑干掉。这无论如何是难以原谅的恶行。此人更独特之处在于择偶的标准。黄蓉弃欧阳克选郭靖,丁珰偏不爱老实忠厚的石破天,千方百计护着不成器的石中玉。原因无他,石中玉嘴甜,会哄人,风流倜傥,对了她的胃口。就算石中玉人品奇差也不要紧,就算石中玉勾搭奸淫别的女人也无所谓,还觉得男人不这样就不算个男人。这是个感情认知上完全畸形的姑娘,让我们想到那句脍炙人口的“男人不坏,女人不爱”。金庸并不赞成她的选择,但尊重人物的性格逻辑,如实地刻划出这么一种特殊的个性,也为他小说中“俏皮妖女倒追厚道男子”的模式添上了一抹异色。
有丁珰“珠玉在前”,我们接受阿绣就容易多了。本来,这只是个极其自尊又极其温婉的少女而已。但有丁珰在那儿反衬着,阿绣就显得可亲,品质比前者高出万倍。她还有一双慧眼,透过表象看本质。满江湖都把石破天和石中玉弄混,她就知道他们不是同一个。难怪石破天要感激流泪了。她又教石破天待人处事的道理,如何不伤害对方面子,如何少结仇家。这个连名字都普通得像邻家妹妹的姑娘,让石破天(和读者们)对她由衷地生出好感。丁珰那样的形象,是难构思好塑造;阿绣是好构思难塑造。金庸把她们都写得很活,实属难能。
石破天是一张不通世务的白纸,无名无相,无人无我,被陈墨归入“佛之侠”一类。现实中全无机心的人一定吃亏,在书中石破天却遇难呈祥,间或闹出些笑话乌龙,也总能全身而退。在侠客岛上,因为不识字,和一份未经污染的自然颖悟,他破解了太玄经,龙木二岛主联手亦非他之敌。但何以如此,人家不告诉他,他是万万没有“理论自觉”的。这种懵懂,像宇宙初开的混沌,含有大智慧和勃郁的生机。在其他金庸作品中,有局部寓言化的处理;唯有《侠客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大寓言。纷繁世象是对石破天慧根的试炼、德行的考验。此书的空灵、剔透和深邃内涵,不是《书剑恩仇录》、《飞狐外传》比得上的。
书中的“黑白双剑”石清、闵柔挺像我们身边的父母,一个管,一个纵,内心却都疼得不行。闵柔在佛像前为儿子祷告一段,素朴挚诚,慈母情怀让人唏嘘。石破天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孩子呢?梅芳姑死了,人证物证不足,但综合种种线索,十有八九是的。金庸之所以不肯明示,大约还是考虑到与主题相匹配。石破天不过是个代号,并非真名;是佛教精神的化身,不应把出身来历交待得太实。就这么模棱两可着,读者可以继续猜下去,主题也能得到烘托,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侠客行》中的雪山派引人瞩目,在金庸别的小说中再未出现过。他们长于剑法短于内力,武技近于《笑傲》中的华山剑宗,和封不平等人“使招不使力”的打法异曲同工。掌门人白自在内力雄浑是另有奇遇、不可复制的。这里牵涉到一个疑点:白自在成名很早,雪山派威名素著,为什么侠客岛在前二十年都不邀请白自在,迟至第三个十年才来邀客呢?白自在的武功在江湖上(不算侠客岛)是仅次于石破天和谢烟客的大人物,谢烟客也承认白自在是个“极不好惹的大高手”,怎么就被张三、李四忽视了那么久?不计内力,单论剑法,他也有足够的资格受邀喝一碗腊八粥了。大概还是为了情节需要,他在雪山派里等丁不四挑衅,等自己发狂,等师弟叛变,等主角相救,等着全派临危时挺身而出,再等着上岛把自大狂治愈。谢烟客同样出类拔萃,自创“碧针清掌”,功力精纯,当世无双,内劲外功比白自在还要炉火纯青。比起第三批客人中的梅芳姑、丁不四之流,他岂非参研深奥武学的绝佳人选?侠客岛对白自在还有一份迟来的告白,对谢烟客却坚决无视到底,实在难以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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