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刘炜华四面打量着说:“你宿舍里少了什么东西?感觉有点不一样。”尹婷指了指花瓶:“少了玫瑰花。知道我有了男朋友,送花的人就少了。”
刘炜华眼光灼灼地看着她:“你仿佛认识很多人。”尹婷说:“从前在‘天瑶’做小姐的时候我社交才广呢。”刘炜华心里“扑通”一跳说:“你在洗头房做过小姐?”尹婷说:“你干嘛这么吃惊,我们第一次见面不就在‘天瑶’洗头房吗?”刘炜华说:“我……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坐在那里等剪头的。”尹婷说:“哪有顾客像我这样大方的,主动去同一个陌生男人搭话?我跟你说不了三句话,就猜到你是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连我的身份都能弄错。你当时倒也健谈,说你刚找到工作,又把报社的名字顺口说了,叫我有空去玩。在你,这恐怕只是一句客气话,我就认真了。我不知为什么,第一眼就对你有……好感。谈了那一席话,我暗暗下了个决定,第二天我就辞职不干了。过了几天我找蒋至出面把我借用到了你们报社。不然也不会这么巧,我们俩刚好在同一个地方做事。”
刘炜华说:“原来如此,我还当我们天生有缘呢!”他话里的讽刺尹婷似乎并没听出来,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曾经也是个大学生,只是大二时被一个男生甜言蜜语发誓赌咒的骗了。他又不懂什么,稀里糊涂就让我有了……有了……”刘炜华脸上肌肉一跳,心道:很好,很好,人家骗你,你就骗我!
他生于农村,家风严正,骨子里原是个重情重义极传统的人,以致和尹婷相恋至今,还犹豫着要不要在婚前品尝禁果,要是听在卢兆平等人耳里,简直要觉得可笑。尹婷的往事对于他,也就比对多数男人的打击更为沉重。
尹婷木着脸续道:“那人给开除掉了,我在学校天天听同学风里言风里语,一急就去做了人流退了学。我家里听到风声,恨得写信来怪我不检点,丢他们的人,要我回去。我父亲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当真见了面,怕不把我嚼碎生吞了?何况还有那些邻居!我不见得那么傻。可是找份工作糊口也真不容易,想来想去,我就进了洗头房。‘天瑶’不是什么好地方,有时给客人占点小便宜揩点油也只能吃哑巴亏。像我这样就算洁身自好的了,有的小姐见了钱就眼睛发光,让做什么做什么。然后我认识了蒋至。”她说着苦涩地一笑,问道:“你还听得下去吗?”刘炜华铁青着脸不语。
尹婷定定地瞧着天花板接着说:“他来过几次,每次都指明由我帮他做,我自然感激。做了几回,我又发现他并不趁机碰碰撞撞捏手掐腰,倒常和我聊天。终于有一天,我趁旁边人少,悄悄把我的遭遇都讲给他听了。他很坦率,说他对其他小姐可不是总这么守规矩的,但觉得我跟她们不一样。他又很同情我,愿意帮我另找份正正经经的工作。后来,我就见到了你。我求他让我进报社,他费了多少事才让我这高中生借用进广告部。不久我生病,他送了玫瑰来。前脚后脚你和卢兆平、梁艳也来了。那天我们……”她说到这里,缓缓低下头去。刘炜华下意识地伸左手挡住了眼,可是脑中仍残余着尹婷眼波欲流、含羞带怯的娇媚神态,记起那天自己是如何对她表白、调笑,悔意中也未尝不搀着一丝甜意。
尹婷看了看他说:“我把我们的事告诉了蒋至,他装作很潇洒的说:‘那好,以后可以把玫瑰花省下来了。’可是我清楚,他心里不是滋味。过了几天,他约我深谈了一次,就是你们上卢兆平家吃饭那次。他问我是不是他一点机会也没有了?我没作声。他明白了,说:‘你不用觉得欠了我的,我们以后还是朋友。不过只要你一天不嫁人,我总是等着你的。’他说他活了三十几岁,没见过一个像我这样让他……动心的人。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晚饭也没陪他吃就匆匆赶回宿舍上床睡了。我是想静一静。想不到你随后就来了,说有人好像看到我坐在蒋至摩托车上的。我不敢说明真相,只好抵赖说身体不舒服,哪儿也没去,准是别人看错了人。你相信了,还高兴得很,可见你是真的在乎我。我暗自庆幸把一切都瞒着你,否则你一定看不起我,再也不要理我了。”她不能再强作镇静,泪水一滴一滴流了下来。她也不去擦拭,任由那些泪珠挂在腮上,继续说道:“有一天蒋至忽然说要走了,又说别人他也不担心,只担心我和卢兆平。我觉得奇怪,他平日向来对卢兆平没有好声气,怎么临走倒会为他担起心来?他叹了口气把事情详详细细说给我听了,又叫我千万别对人讲,免得卢兆平不过意。我问他能不能不走?他说不能,他在报社待着徒耗时光,所以筹了一笔钱上广州去自己办报,指望将来业务拓展,能当个成功报人,说广州那样的南方城市得风气之先,办报环境相对宽松。我知道没法子劝止,也就不多话了。他问我肯不肯和他一块儿走,我回掉了。他又问我‘是不是为了刘炜华’,我也默认了。他想了想才说:‘你别怪我说得残酷,你现在是在他面前扮演一个纯真女孩的角色,而不完全是真实的你。他那个人,骨子里还是偏于保守。如果你们都是认真的,难道你准备几十年如一日地守着这个秘密?这不是儿戏,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要慎重考虑。我能理解你,他可未必能接受你的过去。’我知道我没有退步了,只能选择实话实说。要是你不介意我的从前,我愿意一辈子跟着你,本本分分的;要是你……不原谅我,我大后天就和蒋至离开这里。两张机票已经定好了。”
刘炜华听到“本本分分”四字,不由感到刺耳;听说“机票已经定好了”,又觉得一阵刺心。他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互相争辩,一方说:原谅她吧,人孰无过,她已经决心洗心革面了;一方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说她骗了你这么长时间,拿你当活猴耍,你还能不介怀吗?尹婷等了片刻,道:“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话也没有吗?”刘炜华听一个声音说:人家已经诚心认错了,何况还是个你喜欢的女孩子,你真这么冷漠?然而另一个声音马上接口道:你瞧你瞧,他竟敢对你用反问句,倒像是她有理似的,你一个男子汉,能受得了这份儿窝囊?
尹婷沉默良久,小声说:“这么说你是宁愿我上广州了?”刘炜华说:“我……”单吐出一个“我”字,就没有下文了。尹婷说:“既然这样,你可以回去了。”刘炜华迟迟疑疑地站了起来,却飞快地足不点地般地走了出去。尹婷跑到门口,泪眼模糊地目送他越走越远,心想他竟这样忍心。她不知道刘炜华一离开她的视线就哭了。他像是承受不了这屈辱,其实更多却是为了他此刻不愿承认的留恋。
三天后的傍晚,何青漪慢慢地在人行道上走着。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心事重重地一径儿朝前走,觉也不觉得。天气干燥,洒水车刚洒过水。乌黑的柏油马路潮潮的,微微反射出夕阳的余晖。一排矮冬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有些绿叶上滚着水珠。空气中弥漫着植物、灰尘与水混合的味道。
当当当,市***大楼顶上的自鸣钟有节奏地响了起来,何青漪心想大表哥床头的小闹钟也该响了,大表哥的隔壁……二表哥,电视好看吗?没有表妹好看。二表哥你跟我也开玩笑,小心我让姑姑姑父训你。你有那么大的本事?我有没有本事,你总会知道的。桌子倒了。你干嘛?兆安说。我拉下了衣服,裸露了肩头,我望着他。该死,你发神经啦?兆安喊。二表哥他……禽兽!你嘴巴干净点儿!你滚!滚就滚!“砰”!不用怕,兆安走了。大表哥你待我真好,从小就不让我受一点儿委屈。黑铁皮闹钟。你怕什么?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只怪我自己,我管不住我自己。姑姑姑父,二表哥对我……我们怎么养了这东西?平时看他还像个人,谁知竟是个畜生,气死我了!兆安他也是一时糊涂……你还帮他辩!要不是你老宠着他他会做出这种事来?倒是我不对了。姑姑姑父你们别吵了,只怪我不该常来走动。你们放心,我一个字也不对旁人说。还是青漪懂事,说出去于你自己的名声也不好。兆安呢我们是白疼了他了。姑姑你别哭了。我马上搬出去,我已经跟梁艳结婚了。这就是我们养的儿子,老大忤逆,老二混帐!我待你也并不比你待我差,大表哥……兆平……你相信吗?我全是为了给你出一口气。我不要二表哥那么得意。我想了很久了。青漪,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该珍惜周恕……大圈子,小圈子,红橙蓝紫的大花,垂柳,蝌蚪……美好的东西总不长久,到时想留也留不住,大表哥上高中开始疏远我的。生命尚且不得永恒,何况其他。水灯大赛。我知道你懒得同他们打交道。跟聪明人一起果然省力。荷花,半开的,盛开的,凋残的。南瓜不能带走(喜欢的永远得不到)。你跟着出差的那个报社副总编是男的女的?是女的。那我就没什么要问的了。你父亲去世了,你星期天一个人在家不寂寞?寂寞。那为什么不叫我来陪你?因为有了你我可以不寂寞,有了我你却依然寂寞。大表哥,周恕是值得我珍惜,他只说了这么一次,他对人体谅……可你体谅过我没有呢?体谅我的苦心!凭我的外形、学历和能力,难道不能另谋更好的发展?你明白了吧?为什么我千方百计要进报社?我明知于事无补,我管不住我自己,天天看见你也好……新闻二等奖(我早知道你了不起,可连这消息也是梁艳转告我的,一幢楼里做事,你躲就躲得过了吗),你拿奖可不容易,不知熬了多少个晚上呢,我要是能变成黑铁皮闹钟,夜夜瞧着你,伴着你,我也够了……当当当……嘟嘟嘟……怎么大钟还在敲,不是钟声,是,是……
“嘟————”汽车一长声锐叫吓人一跳,何青漪不知不觉走到机动车道上去了。“怎么走路的?”开车的厉声喝斥,看清了何青漪的面容,立即又和颜悦色起来,“走路当心啊,刚才要不是我用力刹车,差一点撞到你了。”何青漪歉意地一笑,走回人行道上,掏出地址来认。她折上了另一条街,不一会来到一片低矮的宿舍区前。如果没找错,刘炜华就是住在这里面。
十
刘炜华开门见到何青漪时,觉得非常意外,愣了一会儿才打招呼往里让。他没想到何青漪大周末的会到他简陋的单身宿舍来。
何青漪在椅子上坐下说:“我有件事找你。”刘炜华神情郁郁地说:“什么事?”虽然他心境不佳,还是没忘了应有的礼貌,给客人倒了茶。何青漪叹息着说:“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如大家看开一点。我就想劝你这一句话。”刘炜华脱口而出道:“你知道了?”说着便红了眼眶。何青漪点了点头。刘炜华说:“周恕这么年轻就走了,谁想得到?”
何青漪大吃一惊:“什么走了?你说周恕上哪儿去了?”刘炜华诧异道:“你不知道?那么你不是为了这事来的了?周恕三天前已经死……死了,就在他家的沙发上。还是他们那幢楼的管理发现的。后来查出来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是遗传的他爸爸的。照说有这病的人是不能结婚的,可二十几年前哪里有婚前检查那么一大套?周仰先真是贻祸子孙了。”他说着吸了下鼻子。
何青漪像是陡然被人打了一记闷棍,虽然努力要把刘炜华的话理出一个头绪来,无奈心乱如麻,竟不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掉下泪来。刘炜华擦擦眼说:“你别难过了,像你刚才劝我的话,有的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如看开一点。”见她简直有点摇摇欲坠,连椅子都坐不稳的样子,忙扶她到床边坐下,把茶杯递给她。何青漪默默注视着杯子里的茶叶,想起了昨天下午尹婷请她喝茶的情形。
当时尹婷根本无心品茶,只不厌其烦地诉说她对刘炜华的感情,又说现在和刘炜华闹得很僵,自己马上就要乘飞机到南方去了,可是具体往哪座城市以及为什么会同刘炜华反脸她却含糊其辞。何青漪素来知情识趣,当下并不追问。尹婷说:“你一定奇怪我对你说这个。可是卢兆平、周恕到底是男人,我的心事毕竟要女人才最了解。梁艳呢大大咧咧的,我实在不晓得怎么跟她开口。周恕这人,就算他是女的,那样的脾气,我也不高兴托他,没的碰一鼻子灰。对不起,你不怪我这样说他吧?”何青漪自然不好多说,便微笑着问她:“所以你就想起了我?你要托我什么事?”尹婷说:“我请你明天晚上七点前上刘炜华那儿,等下我把他的地址抄给你。你告诉他我还在等他,要是他回心转意到机场找我,我就不走。你不会笑话我么?我们又不是很熟。”她说到这里,那股一往无前的勇气忽然泄了,变得忸捏起来。何青漪诚恳地说:“怎么会呢?你放心吧,我明天吃过中饭就过去,劝他到机场找你。其实也是的,有什么事这么严重,说分手就分手了?”尹婷心里一热,垂泪说:“是啊!这件事我就拜托你了。我是晚上八点的班机。如果我能跟他重新和好,一定再请你来这儿喝茶。”
何青漪当晚做了一个梦,却是同白天的事没有关系的。这个梦她最近反复做了好几次。她梦见卢兆安瞪圆了血红的大眼,头发钢针般根根竖起,一手举着他房里那张桌子,步步逼近说:“谁都信你的假话,谁都不信我的真话,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梦中的卢兆安撕下上衣,果然胸前长满了嘴。他转过身去,背后也全是嘴,红的,蠕动着,仿佛在申诉,又仿佛在威胁。何青漪惊叫一声就醒了。
“刘炜华,你觉不觉得你和大表哥有些像?尤其是眼睛。”
刘炜华此时此刻却想起了尹婷,突然听何青漪说了这句话,莫名其妙的倒有些窘,正待饰词遮掩,何青漪放下挡在眼前的茶杯说:“这样又不像了,隔着玻璃和茶,隐约有三分像,大约因为你们是好朋友,精神上接近,连容貌也有点同化了。”她的话音在空气中划出一条颤动的声线,如中风者痉挛的手。刘炜华尴尬地笑笑说:“是吗?”对方这些突兀的言语令他感到一阵奇异的不安,便转移话题说:“你有什么事特地来找我?被我一打岔,你就没说。”何青漪眼前闪过了尹婷愁苦的脸,刚要开口,脑中又倏地掠过了恶梦里卢兆安凶狠的神情和满身干裂的嘴,卢兆平的温柔的笑容,透过玻璃杯的刘炜华的五官,周恕如青烟般逐渐淡去的身形……
“没什么事,是我一时心情不好,想找个我觉得能理解我的人随意聊聊。”她作出含羞的神气说。这无异于一种暗示了。刘炜华现出失望的神色,他原是存了万一的指望,这时只得断了有关尹婷的想头,又犹豫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慢慢走过去,试探地坐在何青漪身边。她往这边稍侧了一侧,想要微笑,却忽然一扭身伏到枕头上压抑地痛切地哭了起来。
“为什么我要是我,梦只是梦?我注定了要对不起这么多的人!”她心里想着,同时也就在寻思该怎么应付刘炜华接下来的关心询问了。
二OOO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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