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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宁凯走进办公室,见到方霆威正和一位同事激烈争辩。方霆威面红耳赤道:“哪有这样的荒唐事?台风再大也不关咱们烟草局的事!”那同事眼角里瞄见宁凯,便不似先前那般大声,宽容一笑道:“你别冲我叫呀,这也不是我们这些小喽罗决定的。上面拍了板,你难道抗旨不成?”
宁凯微笑道:“什么事啊?”方霆威兀自气忿忿地道:“我原说没这种事,听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倒是真的了。昨天不是发了台风警报吗?局领导决定把我们几个小年青分成两组在办公室值班,分别负责上半夜和下半夜,十二个小时不断人。”宁凯早知此事,“哦”了一声道:“那又怎么样?”方霆威冷笑道:“怎么样?你说值班的除了接电话之外还能干什么?不是纯粹浪费时间精力吗?说句不中听的话,当真有什么,比如龙卷风或是地震,只怕反而多搭上几条命呢!”宁凯明知办公室人多嘴杂,便把话题轻轻一岔,转到其他地方去了。方霆威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也便住了口不再多说。
下班时宁凯叫住方霆威道:“中午在这儿陪我吃盒饭行不行?不想回家了。”方霆威会意,点头答应。吃完饭,二人回来,反锁上了门,各自坐下,方霆威笑道:“我知道你煞费苦心是有话要说,这里就咱们俩,你敞开来谈吧。”宁凯道:“你这个人,我简直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看领导定下来的事,几时有人去反对过?就算反对,被采纳过没有?别的人都会明哲保身,偏是你要充英雄好汉。”方霆威道:“我是直性子人,我对看不顺眼的事还就是沉默不起来。就拿今天来说,明摆着是毫无必要,刮台风跟烟草部门有多密切的联系,要派人半夜在这儿冷嗖嗖的值班?还能把台风值跑了?分明是形式主义,做给上头看的,要不然,拿主意的人干嘛自己不值班哪!”宁凯叹了口气道:“你猜是谁让大家值班的?”方霆威道:“这问得稀奇,我哪儿知道?”宁凯道:“我猜是我爸。”方霆威脱口而出道:“宁局长?”愣了片刻道:“说得对呀,他是一把手……”想到慷慨抨击的对象居然是好朋友的父亲,不禁有些脸上发热,转念之间又想:我并没有私心,我凭良心说话,又有什么好尴尬的?便又心安理得,坦然地道:“我是对事不对人,你别介意。”宁凯叹道:“我自然不会多心,可难保别的人不多嘴。要讨好领导的人大有人在,平时没事还挑三根刺,何况你今天当众讲了那一番话?”
方霆威站起身来踱着步道:“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当个乖宝宝,安分守己,逆来顺受?”宁凯款款地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俗话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味横冲直撞未必就是本事。你从下午开始别再大发议论,我负责在爸那儿消除影响,我想不会有什么事的。”心想我这可是为你破例了,从来不去“垂帘听政”的。岂知方霆威摇头说道:“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愿就这么妥协,我要向主任提意见,再向赵副局长和你爸提意见。”宁凯见他一本正经,知道这人发了牛性,说得出就做得到,不由有些着急,控制了一下自己才道:“别傻了,存在即合理,你不高兴不服气也不行,徒然跟我爸搞僵了关系,于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制度上的弊端是你一人之力纠正得了的?”方霆威向来佩服他的随和圆通,这时却隐隐觉得话不投机,冲冲地道:“我是这样的脾气,但凡碰到件不平事,我总要据理力争的。就因为睁眼闭眼的聪明人太多,才纵容得这些事也越来越多了。”
下午,方霆威果然大着胆子依次“拜会”了副主任、主任、赵副局长。三位领导听后,不约而同都说“这是局里已经定下来的,我们觉得也是有道理的,你回去安心工作,不要再闹情绪了”,言下之意,似乎方霆威是为了逃避值班才找来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你坐。”宁局长从一堆堆得高高的文件中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后生:坚定,倔强,年少气盛,遍身棱角,倒很像他当年,比宁凯像得多。
“宁局长,”近距离的与局长理论,虽然努力撑着,毕竟有几分怯意:“我想向您汇报思想。”
宁局长早风闻了方霆威的举动,宁凯更已为他说了情,印象中这是儿子第一次为别人讨情。宁局长存心想看看这“小方”会如何与他“沟通”。他忽然间起了好胜心,想要在心理上压倒这小家伙,从精神层面上将其缴械,于是他良久没有开口。上司对下属保持沉默,无形之中就是一种巨大的威压。方霆威耐不住这紧绷绷的气氛,终于率先说道:“我知道肯定有人向您反映过了,我也不怕把那些话再说一遍,我觉得值夜班毫无必要!”宁局长满意的舒了口气,年轻人究竟性子躁,沉不住气,他深谙后发制人的道理,因为比较容易捕捉他人的破绽:“为什么没必要?你认为台风袭击我市跟你无关?人人都像你,公益事业就没人管了。保护国家、集体的财产是每个公民的责任,你连这点儿觉悟也没有。什么是份内的,什么是份外的?雷锋做好事讨价还价了没有?时传祥难道抱怨过工作条件差了?你呀,主观认识上就有问题。”
方霆威越听越火,这位官腔十足的领导真是宁佳生日那天令人感动心折的慈父?真是平日一脸正气的宁局长?他强压火气,尽量压低嗓门道:“我的看法跟您不同。我觉得在自然灾害面前,人其实无能为力,比如这次刮台风,我们留在这儿值班的都是虚耗时间,打牌下棋。真要有了情况,除了接电话打电话什么实际工作也不能做,反而影响了休息,也影响第二天上班的效率。”
他竟从这个角度去辩,宁局长眯起了眼,似乎莫测高深,其实是考虑如何反击,他想了想道:“你想想奥斯特洛夫斯基,想想他笔下的保尔.柯察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央八套播过的,你去看看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你说保护公民的生命比保护集体财产更重要,叫你值几天班就要了你的命了?你倒很娇贵嘛!小方啊,我看你这种倾向很危险,再不加强学习,端正思想,就要被资产阶级思潮腐蚀了。”宁局长说完,心中颇有些自得,捧起茶杯来喝了几口茶,想起宁凯的求情,便打算说两句宽慰的言语,好给方霆威一个台阶下。
方霆威那边,却是小学生作文里常说的“心潮起伏”。他几次要说话,偏就插不上嘴,唯其不能辩解,心中的熊熊怒火越发窜得厉害。忽然之间,室内悄无声息,宁局长住了口。方霆威被突如其来的安静噤住了神,过了几十秒钟,才满怀惊诧的发现宁局长已经说完了——他也有说完的时候!方霆威胸中那股左冲右突的岩浆陡然间有了喷涌的可能,不由得既狂喜又狂怒。他张开嘴,一连串的话哗啦啦的向外流泄,思维简直跟不上语速:“假的,是假的,你说的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你会为革命去献身吗?唱高调大小干部都会!我知道你为什么让大家值班——你是做给上级看的,谁叫领导上面还有更大的领导呢?你想要他们看到你响应号召有多积极,对公家财产有多爱护,要给他们留好印象。你爱讨好人家是你自己的事,有什么权利叫全局的人不睡觉给你陪绑?我就是不服,我一定要讨个说法的!”
方霆威被他自己的话骇住了,虽有一丝自豪掠过心头,仿佛他做了回为信念不惜一切的战士,却立刻就被铺天盖地的悔意淹没了。宁凯苍白的脸闪过眼前,即便不顾自己的前程,难道还叫父亲继续吃苦不成?“我真发痴了!”方霆威看着宁局长铁青的脸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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