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上海,三十年前的月亮。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新旧交替时期纯民国风的女性文字,构筑出一种旖旎的女性情境。伶仃的瘦长身条,肩耸颈昂,金丝银线织就的旗袍褶子里隐藏着丝丝缕缕不曾荡涤干净的旧时尘埃——以及,今生今世的孤僻哀凉。
很多人自称喜欢张爱玲,很多女子自称喜欢张爱玲。她们喜欢的,不过就是上述这些内容罢了,带着一些情节代入的妩媚和矫情,如此而已。我常常怀疑,有多少自诩喜欢张爱玲的女子读懂了张爱玲?读懂她的文字,更读懂她的心?
我也是自诩喜欢张爱玲的一个女子。我自认为懂得她、明白她。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从不改变。看着她像一个旷世少有的凄厉女鬼,默默无言执着中国文字这把清风明月刀,一路厮杀飘飞。然而她最后终于也随烟云远去了,而她留下的文字,魂魄不散呼唤的只有两个字——孤独。
多少女子随她看三十年前、三十年后的月亮时,我见她藏在月亮的云翳暗影里擦拭刀锋的血痕。《心经》中,小寒因为成长的刻骨孤单爱上自己亲生父亲,这样的感情并不骇人,不过是一份多要人疼爱的轻浅少年愁,然而小寒的父亲如何在伦理教条和生理悸动之间死去活来——这个主题不深究也罢,未必作者就是此意;《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乔其不肯负责的纨绔吸引着许多女人(包括读者)——反正女人就该为了爱而轻贱低到尘埃里去的——而葛薇龙为财帛名利主动靠近年老色衰的姑妈梁太太,又反为姑妈所利用,其中种种挣扎不堪,竟似也全可忽略;《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佟振保,简直难以分辨他是一个好人还是坏人,让人通篇沉沦的全是红玫瑰的娇艳与白玫瑰的清冷;《多少恨》里的家荫和宗豫,这有缘而无份的一对,作者最后安排他们无情分裂简直叫人看不懂,多少恨,究竟恨在哪里?香港浅水湾,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倾城之恋》,顾盼流连之间似乎也尽是浪漫缱绻,即便后来爱情遭逢战争考验,到头总归是欢喜结局——果真欢喜恩爱从此地久天长吗?伤心啼恨一声声,诉与谁人听见?千兜百转,我终于要说到《金锁记》。
不读《金锁记》,不是真的爱张爱玲。读了《金锁记》,只记得姜季泽和童世舫两个名字的,也不是真的爱张爱玲。
我十二岁就读了《金锁记》,距今二十五年以前。那时候还太小,只被那“三十年前的月亮”升起落下、“完不了的故事”蛊惑情绪,阅读是最基本层面的消遣,并没有半点骨子里了解和悲悯。那时候,我不懂得《金锁记》里的女主角为什么不是叫金锁,而是叫七巧?但不管如何,我觉得十二岁读《金锁记》该算得一项荣耀。读高中的时候又读了《金锁记》。这次我知道了七巧是个爱上自己小叔子的女人,她没头脸又没廉耻。七巧是麻油铺子出身的草民女儿,她嫁到大户姜家做二少奶奶,她的丈夫是个瘫子。季泽是姜家三少爷,七巧迷恋季泽健康朝气的男性气息,她渴望他的爱与欲。可她咧着嘴流着泪望着季泽,却又扭着手脚踟蹰不敢上前,小户人家的眉眼里和衣兜里又只尽装了银毫分量。
“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走了样才好……”这是写七巧当着季泽和他新婚妻子的面说笑的一段,我自己为人妻母之后再读《金锁记》读到这里,不由得忽悠悠肝颤心疼起来。“七巧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两句话道‘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你去挨着你二哥坐坐!’她试着在季泽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七巧没有出身,没有知识,没有德性,压抑着情欲却又被情欲周身焚烧,渴望着爱恋却又害怕靠近感情,最后,她给自己日渐扭曲的身体和灵魂都披挂上一幅灿烂厚重的黄金枷锁,她就戴着这黄金枷锁踉跄半生,一路哭笑哀号。她对季泽的情爱幻灭以后,守寡带着一双儿女在姜家门楼里死守钱财。纨绔浪荡的姜家三少爷季泽却又想利用情感来骗七巧的钱。七巧知道这是骗局,但她多么希望这不是骗局!穷酸的哥嫂当年将她卖进姜家,多年来时时来她这打抽风,七巧也知道她的娘家哥嫂算计她,她回回都对他们骂着叫着,却回回又都让哥嫂的空筐篮满载而归。七巧也是渴望过亲情慰藉的,可处处都是虚假的骗局,她在一路哀号的过程里,将自己输了个兜底精光。七巧恨上了这个世界。她的儿子长白娶亲,她看了新娘子的阔嘴唇,说,“切切倒有一盆子……”她不让儿子长白回房,叫他夜夜承欢膝下给她烧烟,逼着他给她讲他们小夫妻之间的房闱之事,第二天又在牌桌上以凑趣调笑的口吻把这些当着儿媳妇母亲的面当场铺开。七巧的女儿长安成年以后,她大张旗鼓给女儿找婆家,却又一次次阻止推翻女儿的姻缘。长安最后决定和童世舫私奔,但到底给她母亲搅黄了。是她这个做母亲的自己当初让长安(因为治病)跟着她吸鸦片的,同样也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将一个未嫁女子曾吸鸦片的隐私像剥一个桔子一样剥开端在她女儿挚爱的男子面前。“这孩子就苦在先天不足,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后来也是为了病,又抽上了这东西。小姐家,够多不方便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丢得掉呢!戒戒抽抽,这也又十年了……”她表面做着寡母四角周全的样子给他们张罗,背地里却根本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上称心如意的婚姻生活。七巧渴望过的美满和谐,她终是没有得到,她再也见不得别人拥有半分美满和谐,连她亲生的儿女也不能。“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她的儿女也恨毒了她……”成年以后再读《金锁记》,终于彻底明白,七巧是个不讨喜的角色,她戴着黄金的枷锁从三十年前的月亮底下一路哀号着行来,“三十年后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标榜自己喜爱张爱玲的女子若提到《金锁记》中的七巧,简直令人觉得不堪,那是个变态至极的人物啊——然而,就是这个戴着黄金枷锁变态至极的七巧,她确凿无疑是最最真实的女人生命!当年的麻油铺子里,年轻的七巧也有过滚圆的胳膊,雪白的手腕,她穿着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褂,洋绉手帕塞在镯子圈的空隙里。那时候,“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兄弟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形容枯槁的老七巧在烟铺上似睡非睡想些前尘往事,一滴眼泪挂在她无肉的腮帮上,无风而干。
唯有张爱玲的笔,能刻画出七巧这样令人窒息而酣畅的人物形象。真正优秀的小说,从来都是从揭露、挖掘,从痛处开始着手;真正优秀的小说,一如七巧这个小说中塑造的人物角色,它所表达的主题,是并不讨喜的,也是很难与当下主流和谐的。然而,不讨喜的笔墨,写的才是最真实的人生与故事,拷问和唤醒的才是最深刻的思量,才可以三十年,五十年,七十年,即使无人唱和,依旧长生不灭。
啼妃 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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