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
金家街有一个不设站牌的长途小站,从市内开出来的长途客车,在这里稍做停留,便进入国道,一路往北。
1982年10月20日早晨7点左右,当日的首班车停了过来。
汽车开门的声响,传进了站旁刘颍的家。应该说是刘颍妈妈的家了,因为刘颍去年已经出嫁。母女俩正在吃早饭。女儿放下碗筷,跑去了窗前。
她把额头贴在玻璃上。客车缓缓绕过街角上的书店,远去了。
她喜欢玻璃的冰凉,喜欢吱吱呀呀的车门声。这两个喜好,刘颍做姑娘的时候就有。愉悦的时候如此,郁闷的时候亦如此,或者说,把额头贴在坚硬的玻璃上,听着钻心刺耳的关门声,她往往即愉悦又郁闷,说不上来因为什么。
“怪物,你是个怪物,”妈妈坐在饭桌旁说。
“吴国庆不比你强一百倍?个儿,样儿,能耐,还不知足!告诉你啊,”妈妈越说越气,“妈向理不向人,没有你这样的,放着好日子不过,专找别扭不舒心。”
女儿去了厨房,扭开水龙头。
妈妈说,“小俩口没有隔夜的仇,就不该留你,越留越生。”
“快家去!”妈妈显点儿撞到厨房的墙上。
洁白的墙壁是四女婿吴国庆上周才刷的。他找了几个朋友帮忙,中午饭都不吃。粉子和刷子也都是从单位整来,一分钱没花。
妈妈语气放软,“那你说说,到底为了什么?”
“什么什么?”女儿总算开了口。
“你和吴国庆呗。”
“我和吴国庆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们吵什么架?”
刘颍穿上外衣,“谁说我们吵架了。”
他们确实没有吵架,刘颍不会跟吴国庆吵架,她只会把不满隐藏起来,而多数时候,她其实不知道有什么不满,即使发生了明显不满,也不是说出来就能够解决的。昨天下班回家,她发现最新一期小说月报的封皮撕掉了,被吴国庆用去包了扑克牌。
吴国庆却咧嘴一嘿嘿,“不耽误看。”
刘颍狠狠地咬了一下舌尖。
“我去妈家住一宿,”她说。
吴国庆搓搓手,“正好跟李世民他们打两锅扑克,那几个臭手,不服我。来,别浪费时间了。”他把她抱到床上,做了晚上要做的事。
小说月报的封皮,是女作家丁铃的木刻像,一副饱经沧桑的笑脸,刘颍喜欢,并因她而向往北大荒。说实在的,长这么大小,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大连。
厨房里的妈妈仍在嘟囔。
刘颍走到大门口,想说句什么,舌尖倏地疼了一下,就没有张口,直接下楼去了。
2005年10月20日下午,吴国庆来看望他的前丈母娘。每年这个日子他都会来一趟,已经成了一个仪式。如果说这么些年,他仍然没有从妻子出走的震惊和沮丧中走出来,那不是事实,他早已另组家庭,而且事业有成。尤其近些年,他来跟老太太聊聊天,唠些家长里短,有意无意说到刘颍,也不会再有特别的反应。有时候老太太唠叨几句,吴国庆反会开导劝说。
“她有她的选择,”吴国庆已经是吴总了,讲话水平进步很大。
“选择一老农民?还是大兴安岭的,多冷啊,脑子不是进水了吗?”
“小颍浪漫。”
“浪漫能当饭吃?”
“别人说,你们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我看不一定,她该跑还是要跑,谁知道呢,这里头肯定有咱理解不了的东西。”
刘颍也曾多次探家,只是吴国庆没有碰到过。这天他手拎礼品,迎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后面跟着她的姥姥。她们从楼梯口走出来。吴国庆顿感撕心裂肺。他似乎拦截住了正要离他而去的前妻。
吴国庆定了定心神,对副驾驶座上的女孩说,“我跟你妈妈认识的时候,她差不多就你这么大。”
“那一定是在我爸认识我妈妈之前了。”
吴国庆说,“自从你妈妈认识了你爸,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女孩望着窗外,“大连真漂亮。”
“你妈妈,她,怎么舍得离开的?”
“一见钟情呗,除了一见钟情,什么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奔驰车一个急转弯。
女孩呜了一下。
“电视剧似的,我妈妈到书店去买一本杂志。”
“买杂志?”
“小说月报,有问题吗?”
“没事。”
“妈妈原本有一本的来,封皮坏了,而她又好像特别喜好那封皮,非要再买一本不可。”
女孩说,“巧就巧在这里,书店只剩一本了,刚刚被一位复员兵买去。那位复员兵,还站在旁边没走呢。他在等车,准备去沈阳看望一下战友,然后回黑龙江老家。听懂了吧,那位复员兵就是我爸。”
“他们原先不认识?”
“一分钱都不认识,别看我爸在大连当了四年兵,人海茫茫,没有缘分等于零。他俩聊了一会儿,车开来,我爸要上车走了。他把杂志送给了我妈妈。我妈妈跟他挥手告别,我那多愁善感的妈妈姑娘呀,当她突然想到,今后将永远再也见不到这位要‘回大行安岭猎黑瞎子’的小伙子了,顿时泪流满面。她为这个认识还不到十分钟的陌生小伙子泪流满面你懂吗?我爸也奇,他站在车门踏板上,伸出手,‘来吧!’”
“你妈妈就跟他去了?”
“可不跟着去了。”
原来刘颍就是这么轻易地把他抛弃了,而且似乎提都没有再提到过他。
“大连,再见,再,见,”女孩戏剧性地对着窗外挥手,可能在模拟想象中妈妈。
吴国庆说,“反正我也没事,干脆直接送你到沈阳。”本来只要他送她到火车站的。
“太好了,那,用不用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啊。”
不等对方寻思,女孩嘻嘻而笑,“别让她起疑心呀,还以为你跟我私奔了呢。”
“哈哈,”吴国庆调整了一下身姿。
女孩却只顾往下说,“对呀,私奔就私奔,那又如何呢。”
吴国庆边笑边摇头,忽然,一阵裹着极端快感的战栗袭上身来,他开始能够理解刘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