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10 23:31 编辑
【注】本文3368字
手机铃声足足响了五遍。这是一个陌生号码,其实白天也打过,男人不想接,但也没挂断,生怕老婆说他心怀鬼胎。他心情黯淡地望着窗外黯淡的夜空上几颗黯淡的星星。
正是晚饭时候,家家灯火通明,对面楼像在他家窗玻璃上放电影,有人做饭,有人帮厨,有小孩子跑进跑出——欢声笑语,他给种种画面做了个总结,但也说不定在吵架,就像他家。老婆在卧室里骂一会儿哼一会儿,这会儿转移阵地,显然也听到了手机响,“接吧,谁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事情都做出来了,电话不敢接了?”
男人无奈又愤懑地用左手抹过茶几上的手机,想要挂断这带来麻烦的铃声。他的右手缠了几层白纱布,那是做了“坏事”后的痕迹,手掌和手指被刀划伤,三天了,已经不大疼了。而厨房里传来一阵涮洗声,保姆正在忙碌,对家里的吵闹习以为常。
“心虚了?”他老婆像是生了透视眼,看到他的动作了,喉咙里嘶嘶作响,用足力气嘲讽道:“接,我倒要听听你们说什么。”
男人不得不赌气接通了,开了免提,大声责问:“谁啊,一直打!烦不烦?”
“你好,”话筒里果然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像是被老婆猜对了。男人觉得心脏咚地掉了下去,坏事要被坐实了,手机真像是个小火把。幸好女声接着说:“我是《乌城晚报》的实习记者。请问你是胡大明吗?”
“啊,是啊,有什么事?”胡大明长吁一口气,仿佛真的心怀鬼胎,而此刻躲过一劫。
“太好了。我打了一整天电话都不通,现在冒昧打扰,是想约个采访,关于你见义勇为的事儿。”
“等等。”大明抓起手机从客厅沙发上起身,要去卧室打给老婆听。他被生活里的愁云惨雾埋在深海,记者的来电不啻于一束光明照入海底,他要借此飞升,一步并作两步跨到床前。
卧室不小,浅黄的灯光像一层薄薄的金纱帐笼罩了整个房间,纱帐里理应有一个雍容而威严的女王吧,至少是一个尖刻有力的中年女人,照她刚才凌厉的呵斥声来推测的话。床上的确坐着一个人,不过枯瘦得让人不忍区分性别,一头短发胡乱支棱像愤怒的老鸟耸起羽毛,眼睛倒异常明亮,似两小簇火焰激烈燃烧,骂声像是出自这里,她整个的生命都浓缩在这里了。大明推开床头的毛巾和几个药盒子,没有去看床头柜上更多的药品,轻轻坐到床上人的旁边,“你说吧。”他对着电话说,一边伸手捋顺老婆的乱发。
“胡先生,能不能约个时间面谈。这是宣传正能量。”电话那端的声音与床上的人比较,简直年轻活泼到一种残忍的程度。
大明老婆不说话了,可全身的骨头缝里似乎有风刮过,无时无刻不在鸣叫。
“不,就现在,请问吧。”大明态度诚恳得几乎哀求起来。
记者要采访的事情发生在三天前胡大明外出的一个晚上。其实很多个晚上大明都会出门,去找朋友倾述,更多时候独自兜圈儿,直到筋疲力尽,这样烦恼似乎就减少了。那天他坐在暗处痛哭了一阵子,抹湿了半拉袖子,回家时接近午夜,街上的小店铺都关门了,明亮的街灯像他一样孤独,直到黎明大街都将是一片寂静。等他转过街角,陡然发现远处有几条人影,像在跳跺脚舞,如果没有哭叫声的话。那是三个社会小青年在打一个高中生。等大明靠近,打手们只是瞟了一眼,动作一点儿不受影响。
大明身材中等,肚子大但不算壮实,不过富庶的年纪至少有一点儿威慑力吧?一个五十岁的人就像不存在!大明在老婆那里遭受到的猜疑、委屈……种种痛苦原本就没有哭尽,现在又被蔑视了,一个成年男人的尊严被践踏了,他不禁大喝一声:“干什么你们?!”
一个高个小青年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一边去,少管闲事。”暗夜流浪的胡大明在他们眼里未必是个好人,青年手里刀光一闪,那更是他们依恃的力量。
大明被出离的愤怒驱使着,像狼一样扑向高个小青年,他想咬啮什么其实他也不清楚,大概是无望的生活吧,此时只想找人干一架,而且对方都是细瘦的小年轻。看见刀的时候他已经收不住了,本能又凶狠地夺了下来。
小年轻们没料到这是一头野兽,远处又有两个保安走了过来,他们撒腿就跑。
大明光荣地负了伤,可在老婆看来,这是他作恶的新罪证,趁她昏睡出去和人约会了,“还是那个女人吧!你们好得可以打架了?”
大明解释无用,气得双眼通红。他们夫妻感情不错,只是老婆疑心重,四十五岁的时候又得了大病,猜忌起来更了不得。大明想不通,世上的女人那么多,为什么我的老婆得了乳腺癌?被生生切掉一个。他去求助北京的老专家:“我从来没有虐待它们,我女儿吃它们吃了两年,从没疼过,好好的怎么坏了呢?”
老专家见惯悲欢,切切割割一久,有了自己的理论。“癌症这个东西是有智慧的,瞅着机会就进攻。如果意志坚强,治好就有一半儿的希望,乳腺癌保养好了能活一辈子。”专家扬扬他的长眉,大概表示可以像他这样长寿。“反之,就不乐观了。你想想,让你老婆坚持下去的精神支柱是什么。”
“女儿,还有她妈。”
“那么你呢?”老医生好奇探问。
“我大概……算是吧。”大明无限忧虑。
不乐观的情形到底出现了。巨大丑陋的伤疤彻底吞噬了老婆不多的自信,外貌平凡低学历,本来与浓眉大眼高学历的胡大明就不相配,她曾看见丈夫和一个女人单独吃饭,后来在漫长的卧病时间里,她演绎出了更加丰富的情节。五年后她的母亲又去世了,很难说癌细胞不是趁机转移到了脑部,四个月后是骨头、神经,直到把她摧残成一个骂人的骨架子,那些谩骂更像是疼出来的。
“胡先生当时是怎么想的?”实习记者很想挖出闪闪发光的东西,可惜太稚嫩了,思路老套。
“我说我是凭着一股火气你相信吗?”
这个老实的回答把记者噎住了,小女生赌气追问:“可对方有刀,三棱刀,很危险的。万一刺中要害呢?”
事情搞清楚就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大明挂了电话,却发现他想要的结果美好得让他不安——老婆像换了一个人,寡淡板结的脸皮变得像春天的土地般湿润柔软。“老公,”她意外地喊了一声,黑瞳仁如同两滴水珠,有那么一瞬间,胡大明认为自己在做梦。“你是不是不想活了?”病女人轻声问。
大明楞了一下,冲上去的那会儿,大家都别活了的念头确实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说什么傻话。小妞,别闹了,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已经把老婆的乱发捋顺了,又摸摸她火烫的额头:“发烧了,明天得去医院。我们好好养病,女儿大学也快毕业了,好日子在后面呢。”
小妞点点头,忍住又一阵无可比拟的疼痛,“好啊。”她虚弱地请求:“我想喝银耳汤,帮我叫小何过来。”
“这么晚了,让保姆做吧。”大明有点犹豫。小何是老婆同事,是对门邻居,常常过来帮忙,但也是个单身多年的寡妇。
“保姆要帮我洗澡呢。你去睡会吧,你也挺累的。”
大明早早地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老婆不闹,这个夜晚便宁静详和,他放心地睡了好久。睡梦中他被人喊醒了,老婆丰腴光洁的大脸快贴到他脸颊上了:“也不盖个毛毯,秋天晚上冷你不知道啊?”
大明如同看见了神迹,结结巴巴:“老婆,欣欣,你好了?”
欣欣温柔得像面对着一个傻子:“傻瓜,以后别睡沙发了,你肚子大,不够你翻腾。快上床去。”
大明嗷地嚎啕大哭:“我做恶梦了,梦见你病了。”他猛地坐起,失而复得的惊喜让他一把搂过去。
大明怀里一空,睁开眼睛。客厅里没有点灯,月光落在地上,也浮在家俱上,是一片一片的微明。小保姆睡得可真好,客房紧闭着都能听见她的鼾声。主卧门则大开着,金子般的灯光从门口溢出来,门里像是一个光明又温暖的世界。他一跃而起冲向那里——卧室寂静,衣物和药品堆放整齐,大床上的被子也铺得平平整整,被子下不见波动,欣欣躺着一动不动像个薄薄的雕像,头发贴顺,面颊青白,嘴唇涂了一层桔色口红美丽极了。
一周后,小何上门来送一封信,“欣欣姐去世那晚,喝了一口银耳汤交给我的,说办完葬礼就可以给你了。可我不忍心。胡大哥你做什么坏事了?她要我监督你看完。”
胡大明拆信的时候眼圈儿就红了,看到最后,眼泪把那张白纸又渍了一遍。可怜的白纸皱皱巴巴,满身泪痕有新有旧。纸上内容不多,字写得也不好看:
大明:
谢谢你没有抛弃我这个病人。其实我信你是无辜的,可我太担心了,七岁时我爸爸找了别的女人,不要我和我妈了,从那时起我总害怕失去。而且身体也太疼了,骂你才能坚持下去,可我把你折磨坏了,你不都想活了,这可不行。我走后你要找个伴,我替你考察了好久,小何不错,不漂亮但是善良健康,能陪你到老。我心眼小,活着不想祝福你们,现在我死了,就找她吧,你们彼此印象不坏,好好过吧。但我有个条件,你要保证爱女儿胜过爱她!另外不要摆放我的照片,省得我阴魂不散,看着你们夫妻恩爱可能会生气。
就这样吧写不动了,太疼了,我决定走肯定就走了。遗书让小何看看。
爱你的小心眼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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