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剑 于 2021-9-10 15:01 编辑
【注】本文3149字
她出生在白雪皑皑的冬季,父母取名为“冬梅”希望她像梅花一样高雅、坚韧,不惧风寒。
然而她讨厌这样俗气的名字,自己在作业本姓名那栏洋洋洒洒地写上“可儿”,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叛逆。
爹娘是知识分子,原本应是那时代的佼佼者,恰逢文革时期,有文化却成为一种错误,成了众人所指的右派,爷爷奶奶为保全自身主动划清界线,从此,本是幸福的一家人却行同陌路。
童年的可儿可算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可短暂的幸福被一个深夜打破,一群陌生人闯入可儿的家中,蛮横地带走了熟睡中的爹娘,从此,该有的、不该有的、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陆陆续续一个不落的来到。
天刚蒙蒙亮,爹娘便会被一帮人带到公社的会堂接受各种无厘头的批斗,再见时已是夜半三更,看着鼻青脸肿、一身淤青的他们,可儿知道,又遭受了一天非人的折磨,幼小的她也只能在被窝里偷偷抹泪,别无它法。
这个家由此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从前的衣食无忧到如今三餐无粮就一夜之间,可儿在家排行老大,看着苦尽不堪的爹娘,高高低低的弟弟妹妹和被人为破坏得千穿百孔的家,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从前人人称羡的小公主,必须学会照顾他们,照顾这个家,为爹娘分忧。
学着做饭,学着洗衣,学着大人所做的一切,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更让没有让她乱了手脚,她知道,解决一家人的温饱是头等大事,因此,常常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隔三岔五奔赴在去县城的那条道上,因为那里有亲亲的人,温暖的家,娘的娘住在那里,摸黑去,摸黑回那是常有的事,外婆总泪眼婆娑地送自己出门,担心总挂在脸上,这时可儿总会冲外婆“嘿嘿”一笑故作坚强地说不怕,然后向黑夜飞奔而去。
就这样,熬了一年又一年,待爹娘昭雪平反时可儿却错过了上学最佳年龄,只能勉强与比自己小很多的小朋友同坐一间教室。与同学不尴不尬的关系让她对上学产生了抗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爹娘再三劝导亦无济于事。
爹平反后回到原来机关工作,忙工作,忙事业,忙职称,忙进修,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
而娘没那么幸运,不明不白被开出公职,只能回到爹的老家去守着那一亩三分地与孩子,爹微薄的收入只能勉强够自己开销,自然这家的重担就得让娘扛着了,尽管辛苦,但娘是愿意的。
对于出生在城市的娘来说,农活是她愈越不了的鸿沟,一切从零开始,只能慢慢学着做,爷爷奶奶看着 “好吃懒做”的她怨声载道,讥诮与咒骂声不时在农家小院围绕。她这时总会开启选择性失聪的奇异功能,不辩解,不解释,更不会埋怨,任由他们自由发挥。
看着没日没夜的辛苦还被指责与谩骂,娘沉默可可儿不想沉默,可每当要找爷爷奶奶论论理时总会被娘拽回家,上演她那难得一见的疾言厉色。
而一月难得回一次家的爹总被爷爷奶奶关在房间数落娘的各种不是,是距离还是爷爷奶奶的搬弄是非让他们的感情渐渐疏远,谁也说不清楚,反正爹对娘越来越冷漠,他们的关系让这个曾经温暖的家蒙上阴影。
年关将至,是家家户户忙着购买年货的时节,可儿家也一样,忙着置办各种过年物资。过年是小孩子最向往的日子,可以穿新衣,可以肆意玩闹而不会被批评的一天。
平日里不常回家的爹破天荒回了家,一进门便看到饭桌上摆放着一口漆黑的压力锅(那年头的压力锅实属稀有物品),外沿被碳火熏得面目全非便怒不可遏。
巧遇娘从集市回家,刚跨进门,看爹生气便上前问,知道事情的原委,委屈的娘说道:“吼啥!是你妹妹拿去用了,我没生气你还生啥气,洗洗不得了?”。
恼羞成怒的爹不由分说上前狠狠地扇了娘一耳光便扬长而去。这一幕刚好被可儿看到,一个箭步冲过去,抓着爹的衣服吼到:“不许打娘,要打就打我”。
此时的可爹是真配合,反手就是一巴掌给可儿甩过去,这一巴掌,打碎了可儿心中伟岸而慈祥的形象,娘抱起她,恶恨恨地瞪了自己男人一眼,转身离去。
“娘,您还疼吗”?
娘转过身,仰望着天花板,摸摸可儿的脸道:“娘不疼,娘只是心疼”。
似懂非懂的可儿看着娘,嘴里嗯嗯地应着,可她却读不懂娘那句“心疼”所指,为娃痛,为自己痛,却找不到拯救的方法。
被爹一巴掌后,可儿左耳一直嗡嗡作响,只能听到微弱的声音,却不想让娘担忧佯装没事,娘已经够苦了,却不知自己的错误决定变成了一生的遗憾。
饭点时,娘依然像往常一样为爹做几个自己拿手的菜,对于刚刚发生的事表现出异常的平静,拉过可儿,用手指梳理着她有些凌乱的头发: “别跟爹犟嘴,她是你爹,不会害你,知道吗”?
“知道了娘,我会听话的。”
而爹一通怒火后便倒头便睡,一觉醒来也是黄昏,看到可儿一个人在屋子里:“娘呢?”
“不知道,刚才交待我要听您的话就出去了。”
这时爹感觉不妙,几十年夫妻也许他知道此时自己的女人去了什么地方似的,发疯似的四处寻找,可儿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边找一边撕心裂肝地哭喊着娘,这时在外玩耍的弟弟妹妹也跟着哭了起来。
突然,江边传来救命的声音,穿着大头皮鞋的爹便脱掉鞋朝河边飞奔而去,看着已经被救起却已奄奄一息的娘,只见爹抱着娘痛哭着,悔不该当初。一同前来的乡亲不时穿梭其中,联络医生的,帮忙找单架,大家齐心协力。
人群中突然听到一位中年妇女严厉的指责声:“这不是家,是地狱,多好的人呀,被逼成这样,老的不是东西,小不也成器,活生生把这么好的女人逼到寻短见的地步,作孽哟……”
大家七手八脚把娘送到了医院,这时手术室的门并非为爹的焦急而例外,拒之门外的爹无助看着手术室门口来回踱步,一旁的弟弟妹妹哭喊着要娘,可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个人静静地坐着,谁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些什么,。
两个小时的抢救娘总算转危为安,却失去了对家庭的任何记忆,眼前人,曾经的事在她脑海里划上了休止符。
爹一改常态,工作之余一心扑在家庭里,但过多的是可儿对这个家,对娘的照料,曾经那个能写能算,有着高学识的娘失去了所有记忆,可儿就一遍一遍地教,从吃饭到穿衣,从陌生到熟悉,失忆的日子里,娘对这个世界是陌生的,惧怕的,她就陪着娘慢慢熟悉,慢慢恢复。
在漫长的七年时光里,渐渐对家,对孩子,对爱人有了记忆,漫长的等待却已到了可儿该嫁的年龄,跟别家女孩一样,择一良辰吉日嫁作人妻。
老公家一贫如洗,吃住一间屋,但男孩踏实,有上进心,还相当的帅气,关键是视可儿为珍宝。时间里,他们陆续添了一双儿女。
在时间更迭中迎来了全国大的浪潮:改革开放。
她们成了改革后第一波受益的人群,算不上飞黄腾达,但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一个初秋的早晨,电话急促地响起,左脚趿着右脚的拖鞋可儿慢腾腾地拿起电话,却是晴天霹雳。
“好好的,咋就进医院呢?”可儿焦急地问道。
电话那端传来妹妹哭声,爹在单位例会时高血压发作,来不及收拾的她冲出了家门。
急救室的门外的空气凝结了,连呼吸的声音也显得如此刺耳,娘坐在原来爹为她守候的位置上哭泣着,诉一路的磕磕绊绊。爹最终未抗争过死亡的魔爪。
爹为留恋谁而不愿合上的双眼拼命睁着,那想说却说不出话的嘴微张着。些时,娘抱着爹的遗体不再痛哭 ,呆呆地看着遗体,四大皆空。
出殡那天,可儿拽着爹的棺椁哭喊着,撕心裂肺的哭诉,哭一地的思念,哭一腔的哀怨,哭上天的不公。天慢慢阴沉下来,突然下起了罕见的暴雨,那风合着雷电还有那如盆泼的雨水洗理着大地,这一切似乎在告诉可儿,爹真的走了。
如今亦是初秋,似乎这气候比盛夏来得更炙热,天湛蓝湛蓝,没有一丝浮云,偶尔从头顶掠过的鸟儿歇息在可儿屋旁那棵芙蓉树上,一只、二只、无数只......
此时的可儿一身碎花无袖长裙依树而傍。只见她手拿蒲扇悠闲地摇来晃去驱赶盛夏残留的热浪,参天的古树、恬静的小院、嬉闹的飞鸟、拼凑出一副幸福吉祥的画面,只见她时而笑意盈然,时而低头不语,沉浸在自己的过往。
人生如一条长长的胶片,在特定的环境,把所有过往倒带,一遍遍,一幕幕,有喜有悲,幸福亦有困苦,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人急着奔赴下一站,有人悠闲如她,各自在自己的生活领域惬意地过活着,回想曾经,现在,千帆过尽,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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