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大美丽 于 2021-9-8 11:34 编辑
一
母亲上山扒柴摔断腿,看来得回去一趟。
请假很顺利,领导点点头,眼皮都懒得抬起,然后像赶苍蝇那样挥手,打断请假者的解释。
妻子也好说话,接到电话时她在外面做头发,不耐烦地说了两个字,随便。
在我提出携带女儿一起回去后,她才勃然大怒,这让挑战者倍觉刺激,心脏瞬间变得强健有力,似乎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欢快奔腾的声音。
女儿念小学,旷课几天没有太大问题,我能补。
但妻子反对的理由也很充足,乡下脏乱差,村民粗鄙无礼,多年未曾洗涮的牙齿散发出着阵阵恶心的味道,隔五里外能把人熏死。她的女儿出现在那样的地方,分明是一种罪恶。
我解释,母亲守寡多年,膝下也只我一个,这些年来她没见过儿媳妇,也没见过孙女,就算施舍也应该满足她一回。毕竟很多次梦里面,母亲一言不发端着空碗站在我面前,而我摸遍全身,竟找不到一枚硬币。
最后,我说大山里的空气新鲜,有益身心健康,妻子发出压抑的讥笑,让我脸颊阵阵发热,像野火烧过荒芜的草原。
妻子说女儿属于她,女儿从小也没叫过爸爸,让我麻溜地滚蛋,识相的话最好别回来。
收拾行囊花了我很多工夫,其实就两三件换洗衣服,可能挑选衣服时我比较犹豫,反复衡量哪件衣服才能反映出城市人的体面。
这种事情读书时由母亲代办,例如平时穿很破的衣服,开运动会穿不太破的衣服。
二
作为山沟里惟一的大学生,且在大城市安营扎寨,我回来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
围观的人群当中,村支书排众而出握住我的手使劲摇晃,夸我从小毛笔字写得好,过几天他儿子结婚,要请我帮忙写几幅对联。
村支书还郑重宣布,鉴于我在大城市生活工作,乃村子骄傲,他决定邀请我届时主持婚礼。
大家越发重视起我,后来几乎倾巢出动,把晒谷场挤得满满当当。
“萧萧呢?”
我没有在人群里找到萧萧,终于在第六遍散烟时开口询问,没想到大家脸色一变,很多人匆匆离去,像家里着火似的。
萧萧比我小两岁,从小跟在我屁股后面,后来我出来读书工作,彼此疏远起来。这两年我跟母亲通电话时,才知道萧萧过得并不好,嫁了三次死了三个丈夫,最后只好回娘家跟老爹相依为命。
萧萧是个苦命人,母亲每次提起都这样说。萧萧人很好,经常过来帮衬母亲,干些拾柴挑水挑谷碾米之类的粗活。
目睹众人散场,我猜测萧萧是因为数次克夫成了某种禁忌,这让我没来由想起打碗花。
打碗花生命力顽强,山间田野甚至岩石缝中,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村子里自古留传一个说法,打碗花好看却不祥,谁碰谁倒霉,所以小孩子从打碗花旁边经过,会变得分外小心,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记得小时候我很喜欢打碗花,却没有勇气去采撷。有一次在我呆呆望着打碗花时,身边的萧萧忽然伸手把花摘下,哈哈笑着非要塞到我手里,吓得我拨腿就跑。
记得那是个春天,阳光充足,萧萧笑起来两颗虎牙亮晶晶,有光泽流转。
三
母亲看到我时眼睛明显亮了起来,看到只有我一个人后,眼神又黯淡下去。
她伤得很重。
“疼吗?”我捏着母亲皮包骨的小腿问。
母亲摇摇头,我又加上几分力气,她还是摇头。
我烦躁地把屁股从床沿挪开,指着一屋子的瓶瓶罐罐,还有屋角码放整齐的木柴,批评母亲不良的生活习惯。真想不通,我每个月都有寄钱,她为什么还要种稻拾柴,一罐霉豆腐能吃小半年。
“萧萧呢?”
听到我提及萧萧,母亲缓缓把老眼睁开,说:“我想出去。”
经过努力盘问,不喜是非的母亲才说出原委,村里人对萧萧太坏了,躲瘟疫一样躲着,大家一致认为萧萧会给村里带来厄运。比如我母亲摔断腿,大家认为就是因为跟萧萧走得太近。
或许不堪压力,萧萧在我母亲摔断腿后,也没有过来照顾。
母亲对村人很失望,要求我把她带出山沟沟。
我犹豫起来,不知该如何安放我的母亲。虽说我在大城市买了房子,有了家,但每次我提出让母亲来居住一段时间,妻子都要闹离婚。母亲走路都会避着蚂蚁,怎忍心一脚踏出,踩破自己儿子的家。
“行,我想办法。”我安慰着母亲,打算在老家县城购置一套二手房。
母亲又闭上眼,一脸倦意。
屋外渐渐黑下来,远处山峦起伏,像一头头野兽潜伏在黑暗中。
村东头那株百年槐树旁,窗户里透出一缕昏黄的灯光。
萧萧跟她爹住那里。
四
接下来几天,我在屋里守着母亲,照顾她的起居。偶尔出去眺望村东头,那株历经百年风雨仍然枝繁叶茂的老槐树,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它的澎湃生机。
我把小米粥熬得芳香四溢,母亲却无多少食欲,整个人恹恹的,她那张皱纹丛生的脸,很像一块被丢弃的橘子皮。
母亲让我感到陌生。
第四天时,山沟里忽然热闹起来,村支书儿子要结婚摆酒。
我如约过去,在众多敬佩的目光中挥毫泼墨,书写喜联。“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幅联写出来,我自己也颇满意。
写好喜联,主人适时地敬茶敬烟,并把一块红布系到我胸前,嘱托我过会儿主持婚礼时多费点心思。
就在我点头答应时,屋外响起村支书等人激动的喊叫,一个小小的婚礼,居然惊动乡长的大驾。
大家敬畏地看向大腹便便的乡长。
桌子上那些我已经写好的喜联,被人粗暴地收走,那支上面还残留着我掌温的毛笔,主人恭敬地捧到乡长面前,央求领导赐字,赐福。
我偷偷摘下胸前那块红布,做贼似地溜走。
还没跨进家门,我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儿,冲进屋内,发现母亲笑着躺在那里。
我使劲地揉搓着母亲的脸颊,可那朵笑,就跟打碗花似地,生命力强得惊人,怎么也揉不碎。
真让人生气。
五
山谷里回响着锄头撞击大地的声音。
我为母亲掘慕。
掘着掘着锄头断了,我瞅了眼早已断掉的铁锹,开始用手刨土。这时的我看起来应该很像一只鼹鼠或土拔鼠,随便怎么说吧,是鼠类总没错。
忽然,我的手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仔细看了看,竟是一只粗糙的手掌。
看清来人后,我想笑一下,脸部肌肉却莫名地僵硬起来。我想打个招呼,喉咙似乎被压缩成一根细窄的吸管,声音难以窜出。
是萧萧。
她轻轻把我推出墓穴,然后熟练地摘下肩膀上锄头,一下一下,挖得很有节奏。
无数打碗花在附近开放着,我犹豫半天,走过去摘下一朵,递到萧萧眼皮底下。
萧萧笑了,两颗虎牙在阳光下仍然熠熠生辉。
我不敢多看,慌忙走开。
可能墓穴选址不对,萧萧挖着挖着锄头也断了,她索性跪在那里用手刨土。
萧萧手掌粗腰不粗,屁股很圆很翘。
屁股上面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浮着朵朵白云,偶有闲鸟结伴飞过。
忽然,我下面一阵胀热,裤子居然被支起一顶可观的帐篷。
这让我惊讶起来。
妻子很少跟我亲热,要了孩子后完全不再圆房,我那方面的能力逐渐消失,找过医生吃过药,裤裆里始终风平浪静。
望着萧萧的背影,我感到惭愧,这样的场合这样的人,身体居然发生异变……也许,我是鼠类。
然而它仍然昂着头。
也许丑陋,也许愤怒。
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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