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五给老妈打电话，她声音有些沉重地对我说：“你不知道吧，我们这里又走了一个。”又走了一个就是又有一个人翘了辫子。我已经在外多年，老妈像这样在电话里告诉我，“你不知道吧，我们这里XXX走了……”这种话其实已说过好多遍。年轻的时候我很木然，可能那时候打电话给老妈我都是当做一件任务来做的，哪里还有那么多心思听你在电话里唠叨谁谁谁又走了——走了就走了呗，他走他的，你活你的。我年轻时不大像话。其实现在也不大像话，稍微好一点了而已，也都是皱纹和白发换来的。现在会对苍老的老妈有了一些怜惜：她越活越老，身体这不舒服那不痛快，而身边的邻居又一个一个地，一茬一茬地……因病或者因为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意外走了，她那份心头的惶恐，现在我能感觉得到了。所以我就会接话，“是吗？XXX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呀？”无非是让老妈多吐几句，然后我再安慰安慰她，“哎，今朝吃饭都不晓得明朝有没有命捏筷，所以我们要好好活每一天，不生气，不悲伤……”我现在是自发地愿意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了，会主动想着要伸出肩膀去给她靠一靠。
而这次，我又如此这般将情感与鸡汤混合着喂了老妈几口之后，她竟然又慢慢告诉我说，“这次，这个203的XXX，屠老毛的老婆，她是跑到别人家的四楼跳下去摔死的……”
“啊！”这真是让我吓了一跳。XXX，屠老毛的老婆。一个矮墩墩的，脸圆圆的，常年戴着一顶质地很差的假发的中年妇女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她总是在家门口偏腿下自行车，劣质假发硬邦邦朝天翘起一撮，她对遇见的每一个人总是露出一脸笑容。我想这应该是她二三十年前的样子的了，她好像是一个会计。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呢？为什么会跑到别人家的四楼去跳楼自杀？我记得她生了两个儿子，家境挺不错的。哦对了，她丈夫姓屠，真名不知，反正大家都喊他屠老毛，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屠夫，杀猪的哈。
“她为啥会跑到别人家四楼去跳楼啊？”我这次忍不住继续追问了。我知道，屠老毛家是住二楼，二楼接天桥，就等于一楼，要跳楼是跳不成的，跳得成也摔不死。
“哎，这别人家的事儿，我啷个搞得清楚撒……”老妈哑着嗓子唏嘘着。
“妈，死生有命，她要跑到别人家去寻死就是前世注定她就是这个命，我们不要管那么多，我们活好每一天……”我开始炮制鸡汤。
“你可能不记得了，就是这个屠老毛的老婆的外婆，起先我们以为是屠老毛的丈母娘，实际是屠老毛的丈母娘的娘……”随着老妈的话，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总是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蓝或黑的对襟大褂，面皮白净头发乌黑的快六十岁的老人家，她也是见人就笑笑的，但话很少，几乎没有。我们之前都以为她是屠老毛的儿子屠大毛和屠小毛的外婆，谁知后来人们说她是屠老毛的老婆的外婆。
“记得的，我记得她的，不是大家都跟着喊她外婆的吗？”我回应老妈。
“是哦，这个外婆呢，多年一直跟着外孙女、外孙女婿一起住，帮忙带孩子。不晓得啷个，那一年她就在她和两个孩子一起住的房里上吊死了……”老妈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这个屠老毛的老婆的外婆是上吊死的，原因不明。
“这个屠老毛的老婆的外婆怎么老来跟着他们两夫妻一起住呢？你不晓得吧……”我老妈看来今天是想打开话匣子了。
“听说哈，这个外婆是旧社会的一个地主的小老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她自己的女，也就是屠老毛的老婆的娘，自杀死了，她也没有其他的儿女，所以才跟了外孙女一起过……”
“天哪，她家的娘娘女女啷个都是自杀死的撒？”我吃了一惊。
“哎，这我又啷个晓得嘞……”老妈又唏嘘叹道。
“你算一下哈，从一九八四年我们搬到这前进巷五栋，一单元从一楼到六楼，一共十二户，你算一下，几乎每家每户都……”
我数学不好，算不大来账目。也知道有些账目，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我这次好像失去了制作鸡汤的能力。过了一会，我在电话里对老妈说，“我打算写一篇《前进巷隔壁邻舍》的小说，啷个样？”老妈说好。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一朵朵，一簇簇，一树树。桃花极尽繁华与鲜艳，是因为她早就知道，无论怎样的繁华与鲜艳，最后终会归于零落成泥。虽有来年，但来年如同来生，谁又会记得那年春天，那个人世，那些花开又花落的故事？
我会在清明前后返乡，会有极其短暂的两天在家。我老妈可能蹒跚着脚步给我做饭，替我倒茶（你看我真缺德哈，都是她伺候我），水果切盘装好了插上牙签，然后我们开始一边算账一边讲故事。
我是很沉迷和我老妈一起讲故事的情境的。我的很多小说的场景，都来自于她和我一起讲的故事。有时候也不知自己对她究竟是爱还是嫌弃，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往后余生其实不是她不能没有我，而是我不能没有她——有些人世的辛苦，我一定要自己找着吃，甘心吃，才不会后悔和不安。
短暂的两天乡居之后，我会牵着老妈的手，把她带到上海来。半生风霜劳碌，还要你跟着我颠沛奔波，老妈，我对你不住。但你放心，无论如何，我到哪里都一定会牵着你的手，不离不弃。还记得2013年你来上海，你每天好茶好饭伺候着我更新《我在景德镇等你吗？》那时候，我一毛钱也不赚，但我每天码三四千字。我每次更新的最新内容，第一个读者都是你。当然，都是我大声读给你听的。你总是眼光发直听我读，然后毫不吝啬赞美，“啊呀崽啊，你写得真好啊！”老妈，你太让我得意了！我那时候偶尔要洗碗，你还会捧起我的手说，我女这读书写字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啷个要你来洗碗呢？这又是许多年过去了，我如今天天洗碗，手已经粗糙得如同猪八戒的九齿钉耙。但庆幸的是，这九齿钉耙似的手，现在除了天天洗碗，还是依然码字的。
当然，除了码字，我还要赚饭。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一朝一夕陪伴你。周一到周五，我都要披着星星出门戴着月亮回家。我在浴室买了防滑垫，在厨房备了你需要吃的早米，我给你买了新的被套，我把电视机如何打开调节让潇给你拍了一个指导视频，我还打算在各个灯的开关处做记号，还要给你准备一个起夜用的坐便式搪瓷痰盂，省得你半夜走到卫生间我不放心……
老妈，不管一切如何，来和我一起算账讲故事吧，我这次要写《前进巷的隔壁邻舍》。我虽然定位为小说，但它的根基就是前进巷隔壁邻舍的真实故事，当然，我会在真实中加入虚构，我会以每一户那些离开的隔壁邻舍做片段主角，来讲他们家的故事……我觉得，组合起来，应该也会是比较好看的人生之戏了吧？
当然，我对我老妈还感到很抱歉，我从年轻到现在写了半世也没写出什么名堂。不可否认，她老人家当初，是像期盼我找一个既有才又有财的老公一样期盼我写出一点名堂的——要么全国著名，要么稿费成千上万。可惜的是，我一挫卵也不是。我就这样“荒废”了半世，而且还要继续“荒废”余生。
这一点，我一点也不后悔。
我其实是很发自内心地热爱阅读与写作的。我记得那一年我带着自己一些作品和景德镇市的作协证去上海作协，那个看门的大爷，他可能只是天天看着那些作家走进走出，而他自己连作家的卵毛都不算一根——就是他跟我说，不行不行，你连江西省作协都没入，你怎么能入上海作协呢？这不行的。我记得我当时还挣扎了一下，我说您让我进去请老师给我看看作品成吗？我也可以再仔细咨询下入上海作协需要哪些条件……但他话都不给我说完就推我往外走，不行不行，你找哪个老师？你认得哪个老师？走吧走吧……跟赶苍蝇一模一样。我连那个门都没给进去。我在马路对面的一个花园里坐了好久。我以后再也没去过上海作协。我也没有去申请入江西作协。
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写作，但也从来不主动投稿。香港的《她生纪事》写了六年，那是胡子帮衬我。景德镇的报纸影评不晓得写了几多期，反正稿费也没得到，据说是给编辑吞了，这都无所谓了。《知音》的阚老师特地跑到上海来找我约过稿子，开的稿酬是千字千元，那是新千禧年过后不久吧，一篇稿子大概是五千字。但我也拒绝了，因为我读了几篇之后，发觉自己不喜欢写那样的稿子。再后来，网络论坛也混过，我都是跟着我心的喜欢去的，因为不喜欢，走了，也就走了。再后来，也搞了个公众账号，现在阅读的人数约等于零。不过这没关系，我还是可以想读就读，想写就写呀！
我有时候想，我的肆意是不是也是一种罪过呢？
我想说的是，我的阅读和写作，是一种孤单的自我形式，但我很安然。我也遇到过一些阅读写作的朋友，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我不想对别人的作品和作为评说什么——纵然有许多不堪和用力过猛，应该还是都能理解的吧。但我就是想强调清楚这一点，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的阅读写作就是我喜欢的阅读写作，如果有人懂得分享，那最好，如果没有，那于我也丝毫无妨碍。
也有一些人死喜欢标榜自己的纯文学模样，然后为世风日下，人们现在只爱读通俗乃至庸俗的10万+公众号，但没有人重视纯文学或唏嘘或愤慨——我觉得，这样的人本身摆的pose就值得怀疑。你就纯文学了？你纯哪儿了？大作几何？光耀何处？如果你真的想很赚钱，就去多思考和钻研怎么来钱快而多的法子；如果你真的爱文学，你就好好读好好写——又没有人绑着你的手给你脑子里塞屎尿不让你读不让你思考不让你动笔？你管别人那么多干嘛？人家不爱纯文学能让公众号10万+那也是本事，你要么无视要么膜拜吧，何必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呢？我并不看那些公众号的哈，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最烦所谓搞文学的文人圈里人的那股酸劲。聚餐的时候筷子伸出去都是扫盘而过的，汤汁滴在前胸——给我留下了极差的印象。再就是男男女女都自我感觉好得要死，个个都觉得自己是李白或者李清照，但其实呢，不过是带着一股红薯口气或者芹菜口气在那长吁短叹。穷，丑，作，酸。我刻薄了，但我很难掩饰住这刻薄。所以我几乎没有什么文学圈的朋友，我也很难在阅读写作这件事上和他们共求上进。
我有点长斜了，也有点长邪了，但这样也挺好的。
乱七八糟扯了这么多，就当做要开始写的《前进巷隔壁邻舍》的创作絮语吧，不知会写成什么样儿，不知会多久写一篇，但我知道，二0二一年，我余暇时光，会好好陪老妈，会写这个故事。
就这样吧。
啼妃 2021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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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3 08: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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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3 1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