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
402的老黎人很瘦，有点驼背，还有点外八字。他夏天总是穿一件说是白色其实接近灰色的油渍麻花的汗衫，汗衫的后背领子或是别处什么地方，通常有些可以忽略但仍能看到的小破洞或洗化了的拉丝痕迹。围裙他是一定系了的，有时候脖子里还围了一条同样油渍麻花的擦汗的毛巾。天冷老黎就穿那种领口或袖口都脱了几处线的人工手织的套头毛衣。毛衣常都是那种穿一万年不洗都不看出脏的颜色，比如屎黄色或者深灰色。老黎穿的这种套头毛衣想来都是黎师母的亲手杰作，她的确是相当能干的一个女人。老黎穿的套头毛衣有时候是平针，有时候是元宝针。有一回，可能是周末，我和老妈逛街回来，在二楼天桥边遇见他。他穿了一件深绿色（景德镇话叫叽绿的）的元宝针套头毛衣，腰里系着一条夜夜谢谢（脏吧啦唧的意思）的围裙。他推着一辆也是夜夜谢谢的大板车，班车上有叠起来放的桌椅板凳，还有叮呤咣啷的锅碗瓢盆，还有一只烧着了火的煤球炉子，火苗一星一簇地往上窜。这一车东西相当沉，老黎推着板车从天桥拐上马路的时候努嘴龇牙地用力，深怕板车推不上来，又怕板车翻了。那时，老黎的样子在少年的我眼里，有一点滑稽，也有一点哀凉。
“你不要看老黎现在这样子，他以前可是你爸单位的厂办子弟学校的校长。”我老妈就对我说，“不过他现在早就退了休，正好有空帮黎师母一起卖大排档。”我老妈继续说。现在的老黎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当过校长的痕迹，他不戴眼镜，也不像303的陈老工程师的儿子一样穿中山装。瘦瘦的穿一件叽绿的套头毛衣的老黎终于把他经营大排档的板车推上了路，他摇摇摆摆往前走，嘴里不时吆喝一声：“哦——前头的人让下哈！”
老黎家也有四个子女。大女大梅是医院的护士，大仔大炮是某知名电器厂的工人，在那个年代，这就算混得都相当来势。但他家的小梅和小炮好像没混出什么名堂。
小梅是老三，有一张极其酷似黎师母的脸，而且很喜欢哇事。反正走上走下从她家门前经过，都听到她的嗓门。小梅应该是一个外向而热情的女孩，也爱打扮。头发烫成细油镐子，然后用摩丝擦得当亮，披在肩上，又从耳朵后面用一根红底白细圆点的绸缎带往头上一箍，在头顶上系一个蝴蝶结。小梅的穿着也时髦，光是马海毛毛线衣起码就有紫的、红的、蓝的、黄的不下四五件，她还是最早穿踏脚健美裤和包臀皮裙的人。化妆更是不在话下，两根眉毛总是化得又黑又细，脸擦得雪白，嘴唇涂得通红。按理说，小梅就算不是美女也把她自己包装打造成一枚美女了，但是很遗憾，她是个瘸子。小梅是怎么瘸的不知道，她家搬来前进巷她就这样了。她的右腿比左腿要短蛮长一截，所以她是站不直的。如果要站的话，她的右脚也只能前半只脚掌落地，而且她要右手扶着右腿的膝盖，整个身子往右前倾。因此小梅走路的姿势就是这样的：很夸张地先抬起右脚，抬得老高，然后这右脚身不由己地在半空中从左到右划半个圆圈，整个人往右前方前栽，右脚前脚掌重重落地，然后左脚再跟上来。所以小梅读了几多书，后来在哪里工作，我就说不太清楚。
老黎家的小儿子小炮是全家个子最高、样貌最帅的一个。浓眉大眼，头发微卷，说起话里又有让人相当舒适的胸腔共鸣。我有时候下楼遇见他出门，看见他穿着一件白衬衫，衬衫下半截塞在裤腰里，手擦在裤子口袋里，嘴里要么吹着口哨，要么哼着“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我跟在后面看着这个高大挺拔的年轻男子的背影，心情就很愉快。但有一天我站在窗口发现了他和六楼的小蝶在楼下的马路上打羽毛球。两个人都嘻笑的，相当快活。可是四楼和六楼之间不是有五楼我们家隔着吗？他们是怎么凑到一块的？看这样子好像也不怕大人看见，是蓄意要公开吗？但我凭良心说，小蝶除了走上走下见人就公公妈妈叔叔阿姨地打招呼比较热情外，她和小炮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首先身高不匹配。小炮起码一米八以上，她就算穿滚粗的十厘米以上的高跟鞋，估计也很难达到一米五五的吧？其次的话，这相貌……也有很大的差异度啊！小炮是浓眉大眼头发天然卷，小蝶是眯缝小眼四方国字脸（对，女孩子长着四方国字脸）啊！我今天的文字里如果有一些陈年酸气应该很正常，因为当初年少的我，就是有些清高酸涩。
据说小炮和小蝶已经走到了在夜间的楼道里接吻的地步，但不知后来为何又一拍两散。也有人说小蝶和小炮谈的时候已经脚踏两只船，同时还和六单元老胡家的大仔谈。小蝶后来的确是嫁给了六单元老胡家的大仔。老胡家的大仔也蛮帅的，不过还是没有小炮帅，不晓得小蝶是啷个选的？别看小蝶长得不怎么样，脚踏两只船都踏了两只帅船，也是本事哈！不过小蝶嫁给老胡家的大仔生了两个儿子后又离了婚。
小炮也很快结了婚。看见小炮的老婆时我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也算浓眉大眼，这一点总算和小炮配得上。但她有着非洲人的肤色和厚唇，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但他们很快生了儿子，现在儿子好像都快大学毕业了。
小炮好像也没有什么正式工作，貌似成家以后装过空调热水器，也搞过私人装潢。反正有那么几年，小炮家里人蛮多的，也蛮挤的。过年的时候，他家就敞开着大门，堂前当中一桌麻将，大大细细有的搓，有的看，有的忙，相当热闹祥和。但通常是过了年不久甚至是年还没过完，他家就传出摔碗丢碟吵闹不休的声音。吵闹的人主要是小梅和小炮。小梅声音的尖利和小炮声音的粗犷，都相当有特色。间或黎师母会夹进来骂一句：“都表吵的，你大家是吃饱的吵得去死吧……”明显想镇压又镇压不住的虚张声势。而老黎却是一声也没有。我有一次经过他家门口，听到小梅和小炮又在大吵，黎师母也夹在里面骂骂咧咧。而老黎蹲在门口准备夜排档的煤球炉子，他神态安详地拿着一把破扇子对着点着火的煤球炉子慢慢扇着，好像对小梅和小炮的大声争吵充耳不闻。他看到我上楼来，就对我慈祥地笑了一下，还对我打招呼：“就放的学啊？”哇，老黎打招呼的声音简直声振屋瓦，吓了我一跳！
黎师母后来称呼老黎不再叫老黎，她直接喊他聋子。老黎不知是哪一年开始聋的，我也不记得他家的排档是哪一年开始不摆的。
小梅和小炮也不知吵了多久，然后有一天小梅终于化着鲜艳的新娘妆，穿着通红的套裙出嫁了。她头插珠花身着艳服一瘸一翘走过天桥的镜头深深印在我脑海里。她脸上带着一丝决裂的表情，又闪着晶亮的泪光。恨不得要逃离又终不能完全舍弃，应该就是这样吧？
老黎在小梅结婚时候已经是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了，他还是瘦，弯腰驼背八字脚。由于听不到别人说话，所以他的脸色就很茫然，但在这茫然里却是裹着一团和气的温文尔雅，我想这和他多年摆夜排档做生意有关，也和他曾经当过中学的校长有关——看着日渐老去的老黎，我再不怀疑这一点了。
我后来也经常在老黎家门口看到他。他喜欢开门坐着，微微地笑着，整个人是完全的空濛或是完全的深思状态。他听不到声音，但见谁经过，都会主动招呼。他对我招呼过：“放的学哈？”、“下的班啊？”再后来，老黎越来越老了，牙齿也一颗颗掉光，我有时候根本听不清他和我打招呼说的是什么，但我总是用力地笑着点头回应他。
再然后忽然有一天，我从上海回去，提着风尘仆仆的箱子上楼，又看见苍老的老黎拿只小凳子坐在他家门口，他见了我依然是声音很大但是口齿不清地打招呼：“凤凤，你来家的啊？”他说不清，但我听得分明。
后来，老黎过了八十岁生日，卧床病了一年多，走了。我写倒数第二自然段的时候居然流了眼泪，真是奇怪。
啼妃 2021年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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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达卡
发表于 2021-8-31 1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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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呐
文字很老道。看来是哥哥的粉丝哈。
发表于 2021-8-31 20: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