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父亲黄国栋、母亲季建华站在那里,脸色是不好看。后边阴影里还有一老一少两个人,黄维江勉强向燕平介绍:“这是我叔公、这是我弟弟维海。”又介绍他爸妈。燕平听说哥儿俩叫“维江维海”,夫妻俩是“国栋建华”,心想真是爱国爱到一家去了,当下笑着招呼,落落大方。黄国栋、季建华碍于礼貌点点头,那老叔公自恃辈份高,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黄国栋说:“我们听村西的德全说,你在城里闹得不像话……”黄维江忙说:“燕平,你们先回去吧,没你们的事。”燕平和卞鸿珍对视一眼,笑笑拉了黄真就走。老叔公从黑暗里踏上一步,拦住了说:“怎么不关她的事?”卞鸿珍怒道:“清平世界你还不准我们回家啦?”老叔公吐了一口痰说:“国栋两口子都是老实人,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丑人让我做了吧。”卞鸿珍说:“有话明天再说,现在我们要睡觉!你不让道,我们就找派出所了!”黄国栋说:“二叔,算了,咱们跟维江谈就行了。”二叔公冷笑道:“怎么谈,他还听得进谁的话?你看我们做长辈的为他发急,他只顾护着那个女人。”卞鸿珍说:“什么叫‘那个女人’?女人也是人,也有名字……”二叔公说:“除了名字,还有名节,你当你是退休干部懂政策,我乡下农民也认字读古书,从小上过私塾,你吓得住谁呀?”卞鸿珍说:“有理不在声高,你拦在这儿高门大嗓子,是我吓你还是你吓我啊?”
黄国栋、黄维江急得只是劝,黄真“哇”的一声哭了。黄维江忙抱起黄真哄他。二叔公说:“你给我放下他来!他是你生的?”卞鸿珍厉声说:“看你比我长一辈,怎么嘴巴不干不净的?亏得你还识文断字,哪一本古书叫你泼人污水的?”二叔公道:“你……”
季建华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过来劝止,又向卞鸿珍说:“老姐姐你是直性子人,我也不绕弯子了。要是你的儿子,跟离婚还有孩子的女人传出闲话,你急不急哪?何况她还大了维江五六岁。”卞鸿珍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被她心平气和的一问,倒噎住了。季建华叹了口气说:“我们进城时还想,最好是别人造谣言,现在是看得清清楚楚了。维江二十四了,我们省吃俭用,嘴里抠下食来养了他这么大,没想到落了个抬不起头见人,让人戳我们的脊梁筋。”她是乡卫生院的主治医生,平时经常接触形形色色的病人,算是见过世面的,现在说话有放有收,有条有理,声音不大,可句句有分量,为人比二叔公厉害得多。黄国栋也说:“维江你别糊涂!”季建华却又向燕平分说:“维江说到底是农村长大的,不像你,是知青下放,你们就算成了,也过不到一块去的。”她居然把燕平全家都调查了一下,显然是有备而来了。燕平想明白了这一节,倒不再犹豫了,她不朝三个长辈说话,却出人意料向后面的黄维海说:“你是黄维江的弟弟吧?站着冷不冷?”黄维海年轻脸嫩,顺口答道:“不大冷。”燕平说:“你不冷我还冷呢。我们家黄真更不能感冒,他抵抗力差。”他从黄维江手里接过黄真,一边哄着一边说:“不如到家里坐坐,烧壶热茶,有话慢慢说。”
大冬天的,发火吵架时还不觉得,冷静下来顿时抵不住那股寒气,也难为黄家四口等了那么久。
黄国栋四人迟疑了一下,终于跟着燕平往家走。燕平掏钥匙开门,二叔公退开一步说:“我不进你家,要去就去维江家。”燕平继续开门,口气轻松:“随便。不过他那边地方小,两张椅子一张床,大家全站着说话?”二叔公也知道黄维江的所谓“家”只是个带厨房的单间,想来想去,虽然万般的不情愿,也只有黑着脸进门。
几人在客厅里坐着,燕平让卞鸿珍带黄真先去睡去,自己烧了两瓶茶来。她给他们倒水,明明是表示和解的意思,却做得不卑不亢。黄维海忍不住说了句“谢谢你啊。”那时正大力提倡“五讲四美”,对于“斗私批修,检举揭发”,金刚怒目了十年的中国人,“请,谢谢,对不起”着实透着新奇,简直不习惯。二叔公不由得瞪了黄维海一眼。
屋里有书,有塑料花,有打了一半的毛线衣。燕平一边织毛衣,一边娓娓的说话。她告诉他们,前夫也姓黄,巧得很。又提到黄真的手风琴拉得不错,又问问乡下的年成。她慢慢的造成了一种节奏。在这家常的氛围里,谁也不好意思再大呼小叫,何况隔壁还有个小黄真在睡觉呢?
卞鸿珍把外孙哄睡了,就到房门那边听客厅里的动静。她也明白女儿支开她,是避免激化事态。所以担心归担心,她一步不出房门。她聚精会神的“听壁角”,没料到黄真原本就在装睡。他怕黑,从来就是开着灯睡。等他睡沉了,卞鸿珍才关灯。往日,那金黄色的灯光会制造金色的梦境,外婆在外床翻《半月谈》,也使他特别感到踏实、安稳。今天不同了——熄了灯还能睁开眼,做做小动作;开着灯,动一动就露陷了。他闭着眼,连眼珠子也尽量不转,努力偷听客厅大人们的谈话。有一阵似乎比较融洽,甚至冒出一声笑语;有一阵,那可怕的二叔公又吼了起来;很快的,又转成一片嘁嘁嚓嚓的低语。中间有茶杯茶几的轻微碰撞,“叮叮叮”清脆悦耳。末了是移动椅子、道别寒喧和杂乱的脚步声。大门关上了,卞鸿珍和黄真同时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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