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峰
(一)
今天天气不好,阴沉沉的。我的心情也不好。我一向是这样,晴天我就高兴,雨天我就伤心——老想起小时候挨我爸打,阴天我就闷得慌,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叫两声。
我堂哥吕浩然死了以后,家里的气氛一直像阴天。谁也不笑,也没人多说话,大家默默干自己的事,舌头都像是长着玩的。奶奶常常事情做得好好的,一看到浩哥用过的红色筷子或者洗到那条白底黄条子的毛巾,就“哗”地一下流下眼泪。至于我二叔、婶婶,那更别提了。有时有客人来,好心办坏事地劝他们:“吕祥、卢茵华,算了吧,人死不能复生,别伤心了,自己身子要紧。”他们立刻不约而同“哗哗哗”地泪水直淌,好象客人说的是:“快哭吧,自己身子打什么紧?要哭就哭个痛快吧!”这种时候我不单同情二叔和婶婶,也同情那个说错了话的客人。他面对四只完全由他一句话引发的泪眼,尴尬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任由主人哭泣又不对,再劝两句别的又不敢,真难堪哪!
我当然十分悲伤。我跟浩哥从小玩到大,虽然后来因为我同社会上那些不大干净的人来往,自己也变得有点流了,以至浩哥对我越来越冷淡,但是当他偶然高兴的时候,还是会和我下下棋,聊个天什么的。我对他的手足之情从来没断过。
浩哥真是个聪明人,特别在写作上面,下笔千言,一气呵成,而我写一篇几百字的作文也会头大如斗。浩哥给他那些好朋友写信,经常一写五、六页,我看他一天到晚的不大出去,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内容。他嗓子其实不怎么样,不沙也不亮,但唱起歌来就是特别好听。他记忆力也好,长长的一段歌词,他听一遍就记住了。
浩哥不少地方也很笨,他的数理化简直一塌糊涂。我清楚记得有一次他代数考了八十一分,就兴奋地把试卷抛上了天花板,正好挂在吊灯边上,还是我找了椅子才把试卷拿下来。他每当有哪一门没及格,就会气愤地嘀咕:“什么勤能补拙,狗屁!”这话我赞成,有的笨鸟先飞十万八千里最后还是落在聪明鸟后面。好比浩哥,语文、政治不大学也能考得顶好,物理、化学做了一遍又一遍,概念背得烂熟,到头来该不会还是不会。尤其是几何中的证明题,浩哥怎么也想不起来下一步该证什么,所以他最恨几何。许多我一学就会的玩意儿他鼓捣半天还是不明白状况。他不会照相,连“傻瓜”相机他都摆不平;除了电视和VCD,其余家用电器他一概不会用,洗衣机、微波炉、电烤箱他一窃不通。电脑只学了个半吊子:会打字,其他程序、命令他背得出,但一上机就完蛋。有东西坏了请他修,就像叫美国佬少管闲事在家呆着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浩哥经常说一些我一辈子也想不起来的好玩的话,这是我喜欢他的重要原因之一。比如他有个朋友元晔交游广阔(我们A县八十万人她恐怕认识一大半),浩哥告诉我:“元晔就是跑到美洲亚马逊河,那里的鳄鱼也会同她打招呼说:‘咦,元晔你几时来的?’”他另一个朋友元桦睫毛很长,浩哥说:“元桦你眼睛眨得像飞蛾子似的。”我有段时间不知怎么搞的,两颗门牙白中泛青,看着很恶心,浩哥说:“就像从鸭蛋壳子外面往里看那感觉。”我到现在也没想起比这更恰当的形容。
自从浩哥死后,我每天都要坐在他房里胡思乱想一通,像举行个什么必须的仪式似的。今天到此为止,我该去画画了。我准备考中专绘画专业。
电话铃忽然响了,奶奶在厨房里说:“小峰你去接一下,我忙不过来。”伤心归伤心,家务事她一件不拉下。我去拿起话筒问找谁,对方客客气气的问“吕浩然在不在”。我连忙反问他是谁,虽然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是没听说浩哥死讯的人不多,我忍不住有点好奇。对方说:“我叫崔昊,请你喊他来接电话。”我这就知道是谁了——浩哥曾戏称他“吹号”,因为跟他名字谐音。他在南京一家公司打工,常来信跟浩哥发牢骚,说“终于明白《政治经济学》里的‘资本原始积累’和‘榨取剩余价值’是怎么回事了,帮资本家干活儿真苦啊!”这都是我乘浩哥不在偷看到的,要是被浩哥发现了,准是一个死!
我怕一下子把消息告诉崔昊会把他吓着,就试探地问:“你找他有什么事?”崔昊大约很不高兴,不知哪儿杀出来个程咬金,缠住他问个没完没了,不过他脾气好,基本还算彬彬有礼地答道:“我不在南京了,我现在调到常州分公司做营销部经理,我想告诉他我新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我不由得惊呼:“你真行啊!你跟我哥同年吧?就已经这么厉害,以后一定更了不起!”他半点也没露出骄傲或兴奋,只是亲切地说:“哦,你是吕浩然的小堂弟,怪道我听着耳熟。还记得我吗,我到你们家去过的。”我连忙说:“记得,你是我哥同学里最帅的。”他谦虚说:“哪里哪里,没你这个小帅哥帅呀!”我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忙说:“我长相一般,个头偏矮,你别笑我就行了。”他在那边笑了,说:“你哥到底在不在家?要是不在家你早说,我这可是长途。浪费电话费小心我叫你哥回来打你屁股。”我心里酸了一下,灵机一动说:“他不在,你把新地址给我,我转告他。”记下他的电话和通讯地址,挂了机。
我找出浩哥生前常用的20×15的绿格子信纸,用冰凉的大理石笔筒里的派克金笔给崔昊写信。我本来想把浩哥的死讯说得委婉一点儿,可是三言两语就说了出来,安慰他的话也只写了四、五句就再也挤不出一个字。我想象浩哥关上门,拉上窗帘,拧开台灯,在乳白的大书桌上“沙沙沙”笔走如飞,自己却以很难看的姿势趴在桌上下笔艰难,惭愧得几乎嫉妒。写完信用胶水糊好封口,在信封上写上地址。我的字比浩哥工整漂亮,但布局不够合理,上两行拖得很长,下一行写得奇短,明显头重脚轻。浩哥抽屉里不离邮票,现在却一张也不见,只好到邮局里再贴了。
我用邮局的浆糊贴好邮票,贴得东倒西歪。我除了九岁时给别人写过信,已经有近十年没寄过信了。好不容易把信投掉,已经小小的出了一身汗,真有用呵!
一回家就见我爸阴沉着脸,心里先“咯登”了一下。他一定是又从外面触了霉头回来,脸上这么乌云密布的。“干什么去了?”他淡淡地问。这话一言难尽,我待要从头说起,又怕讲不到一半就给他厉声喝断,只得撒谎说:“没干什么,闲逛逛。”这话他反而容易相信。只要不在外面闹事,别的爷儿俩都好商量。爸爸说:“没事在家多看看书,考中专也不是容易的事。专业考核之外,文化也得过关。”我说:“知道了。”爸爸长叹一声说:“你要有你哥一半勤奋,我也少操些心。学习去吧,七点半开始素描。”我答应着去了,想起我爸愁眉不展的样子,忽然有些难过。他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得一天到晚为感情的事伤脑筋。
我爸离过婚,后来想复婚但我妈没肯。我妈是想掰掰他的头。等我妈拿够了架子想答应复婚的时候,我爸已经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我妈非常后悔,常常摸着我的头淌眼泪,嘱咐我一定要学好。这样的过了几个月,她也迎来了她的第二春,跟一个快五十的老男人成了家。我是判给爸的,以后就不大上妈那儿去了。
姓范的——也就是我爸的第二个老婆——结婚之前对我们父子无微不至。爸爸那时刚提了副局长,正是春风得意。两人常在夕阳下携手散步。婶婶和奶奶都为我爸高兴,说他运气,临到中年还捡了个宝。虽然有的人拐弯抹角吹过几次风,暗示姓范的不是好人,明说“她妹妹也是有名的烈货,不怕天也不怕地,不怕丑也不怕死,越压越跳,越杀越上,最泼辣蛮横的一个女人,怕不是好服侍的亲戚”,我们全家也只作没听见。姓范的前夫心肌梗塞死了,留下一个儿子,寡妇向来是人们说三道四的对象,也没什么稀奇。只有我竭力反对,是出于对“后妈”的本能的厌恶。我表哥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大概不关他的事他都懒得操心。
结婚一年以后,打架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古怪的是每次都是姓范的打我爸。我爸不到逼急了不还手,姓范的不把我爸逼急了不住手,等到她打得手也软了,踢得脚也麻了,让我爸忍无可忍,也推她搡她时,她就仰天大叫“抓流氓啊,流氓打人啦”,并且打电话向她妹妹哭诉。她妹妹那个“有名的烈货”就三更半夜赶到好姐姐家里来助拳。横竖这姐儿俩是豁出去了,而我爸身为一局之长,怕传出去影响不好,只好由她姐妹撒泼。后来实在吃不消,只得和我搬出来,在二叔家暂住。
浩哥对这些事保持沉默,只管自己写东西看书。逢到他发表了新作心情好,我也会乘机向他请教:“哥,你说那姓范的女人怎么回事?才结婚一年,就鬼上身似的,一年前可不是这样子的。”浩哥说:“第一她以为你爸是副局长,总该有两个钱,现在发现也不过如此,不免觉得上当受骗;第二她原是看在钱的份上才容忍你的,你以为人家真喜欢你呀,现在钱没到手,平空给她自己的儿子添了个对手——她前夫的遗产全归她了,她怕你将来跟她儿子一起继承——所以变着法儿把你扫地出门。大伯既然护着你,她对大伯本来也谈不上感情,索性也逼出去让她一个人自在。”我把浩哥的话告诉我爸,他默不作声,我知道他认为浩哥说得对。
唉,做儿子的发自内心希望老爸以后幸福!
七点半钟我开始对着台灯素描。奶奶悄悄来到我身后,伏下身说:“你爸爸今天心情不好,你小心点,别惹他生气。”我说:“我难道皮痒,自己往枪口上撞?他是不是又受了姓范的气了?”奶奶说:“可不是那位索命的姑奶奶!还有她那妹妹,不是我说,真不成话!你爸想跟你后妈和好,她妹妹开了门,一见是你爸就把门甩上了。你爸好声好气请她们开门,她妹妹倒闹着要打‘110’。你爸火起来叫她妹妹少管闲事,说夫妻之间的事天王老子也管不着,踢门说‘男人回来了你敢不开门’。你后妈才说得好,她说她男人得急病死了一年多了,孤儿寡母的,不然也不会给人家欺上门来了……这么可怜,怎么没人给她立个牌坊……你看看气人不气人?别说你爸受不了,我听着也气得心口疼。她跟她前夫这么恩爱,也不会连一年都守不住就再嫁了。人家亲戚只会劝,她妹妹倒偏能搞在里头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蛮到一块去了。我搞妇女工作搞了几十年,没见过这样的,谁又能得意一辈子?我瞧这姐儿俩有什么好收梢!”奶奶说着气鼓鼓地去了。她没浩哥那个“冷功”。不过她生生气也好,冲淡一下对浩哥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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