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泌水 于 2021-7-10 21:54 编辑
蝉之于人,交融甚密。盛夏来临,听到蝉鸣,便有几分思古的情愫。
想那前朝古代的文人墨客确实有意思,听到枝头的蝉叫,便生出种种的感怀来。有比兴于蝉,自鸣得意者;有寓意于蝉,忧患忧难者;有寄情于蝉,牢骚满腹者。隋朝旧臣虞世南,弃隋投唐,依宠于太宗,作了一首咏蝉的诗,可能是他最得意时的得意之作。诗云: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好在虞氏老儿立身清正,才高学广,又写得一手好字,使后人品评这首诗的时候,一根筋地赞他高风亮节。假设往歪处想一下,难道说没一些儿恃才傲世、恃宠傲物的嫌疑么?另一个骆宾王,触忤了则天皇后,遭诬囚禁,冤屈莫白。无奈之中向号子外发了一首诗帖: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私忖这诗,不会是写迄就压在席沿底下的,极有可能墨迹未干就拿出去发表了。谁不想拿这个来表白心机,尽早地结束囹圄之灾呢?还有一个晚唐的李商隐更加明白晓畅地对蝉说:蝉啊,不麻烦你一再地警示我吧,你饮的是清露,我一家忍的可是清贫呀!清代的施补华对唐代的这咏蝉三绝评论的极别致: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如今看来,虞氏和骆李二君相较,就有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的意味了。
蝉可不理会人间的事,它该怎么唱还怎么唱。溽暑中破喉咙哑嗓子地拼命袭扰枕席,秋阳里随风幽咽迎归送徙,音节声频无甚大变,全在聆听的人自己品想。宋朝的那个诗人杨万里说的好: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看起来这个境由心造把古往今来无数心思细密的人儿弄得神魂颠倒、喜忧妄生了。
古时候的人那样赞美蝉、讥笑蝉,以蝉隐喻,以蝉自比,以蝉讽世,却没有把蝉当神灵敬着,更没有因为烦怨而把蝉赶尽杀绝。时至今日,蝉的厄运却凭空地来了。
盛夏雨后的黄昏,夕阳余晖未尽,村庄炊烟犹蒙,闷了一天的人们纷纷涌出屋子。大人背锄掂锨,小儿捧钵携甁,一个口号,一个目的---挖爬蚱去!
爬蚱就是蝉的幼虫,深蛰地下几年甚至十几年,几经蜕变,方成蝉形。盛夏雨后的黄昏正是幼蝉从地下破土而出的旺时,这些小精灵趁雨后地皮疏松,黄昏时已把隧道掘至地表。先打开一丁点小窗口,委身静处,蓄力待时。良久,慢慢地探出头来,又急遽退入穴道。如此三番,直到确定外界毫无危害,才一跃而出,向最近的树干义无反顾地冲去,抓着树干迅猛向上攀爬,直至感到安全方住。
早年的爬蚱在树高一丈以下就安身立命,进行蜕皮蝉变。如今的爬蚱非爬到树枝甚至树叶不休,百思乃得其解:它们是在逃避人的无情追扑啊!几十年前,捉爬蚱是为了好玩,捉来爬蚱扣在碗下,隔着碗听里面吃吃喳喳的抓挠。半夜里还要睡眼朦胧地爬起来掀碗瞅瞅,看爬蚱背上裂口子没有,看蜕皮后它的羽翅硬实没有,从来没想到要吃掉它,更料不到若干年以后这小虫子身上会有恁大的商机。
如今的市肆巷尾,酒店茶座到处都有爬蚱的生熟制品卖,缺货紧俏的时候,每只爬蚱可卖到一块甚至两块钱。夜幕降临,灯红酒绿里,人们或扶老携幼,或呼朋唤友,如蝇聚膻般的为品尝爬蚱而来。为了饕餮解馋,一个买卖爬蚱的供求链条在城乡应运而生。
蝉在树上所产的卵,经孵化后变成幼虫坠落入地。泉壤幽冥中历经嬗变,数年后才成蝉虫。如不受侵害,当递有蝉联,不致断代。若请君入釜,以恣口福,就凸显生者寡而取者多。连续近十年的搜掠扑捉,就几乎把蝉弄得绝无孳息。
等爬蚱自己出来,人们没那个耐性,干脆像深翻土地那样把它挖出来。杂木树林下,灯火通明。青壮劳力挥锨举锄,妻儿在土中翻检爬蚱,人群中经常出现为领地和爬蚱的归属而吵骂,甚至动粗。做佣工每天海了去才挣百八十块钱,挖爬蚱只要人横劲足,每晚上就有一二百元的进项。把爬蚱洗净晾干,卖给爬蚱贩子,一家人看着那格正正的票子,其意也洋洋,其乐也融融。
多年来,盛夏初秋,蝉的噪鸣日益稀少,特别近三年来几同绝响。偶听到树上有蝉鸣,极为稀奇,跑过去百般窥视,终于发现那蝉在树梢的叶尖凄然独唱,周遭了无应和。一阵流风袭来,惊得那孤蝉吱吱啦啦惨叫着飞进云端。古时候的文人吟士若见此景此情,不知又会生出几多更新鲜的感叹来!
树上的爬蚱蜕变后遗留下一具完整的外衣叫爬蚱壳,医书上叫蝉衣、蝉蜕,是一味名贵的药材。有疏散风热,透疹止痒,明目退翳,息风止痉的功效。用于治疗风热表证,咽痛音哑,麻疹不透,风疹瘙痒,目赤肿痛,翳膜遮睛和破伤风、小儿惊风导致的痉痫瘈疭等病症。早年的爬蚱壳极易得到。用个细棍儿从树干上轻轻撬掉,一晌功夫就能捡来一化纤袋子,卖给药店每公斤才三二十块钱。如今的蝉蜕每公斤二百多元,紧缺的时候,一度飙升到每公斤将近四百元。常此以往,要不了多久,蝉蜕也要像麝香牛黄穿山甲一样稀有金贵。导致这样一种产量甚伙的中药材濒临败绝的直接原因,就只有问问人类了!
树上没有蝉鸣,于人的日常生活倒是没有大碍,药店里如果没有蝉蜕,那所关就严重了。试想我们的儿孙出了麻疹风疹,发热灼手,周身猩红;或高热抽搐,角弓反张,急需蝉蜕这味药品,价格昂贵倒也事小,关键是钻天入地都找不到,心里那个油煎火燎怎生受得!适值此时,有人给你端来一碟色香味俱佳的油焖爬蚱,声言一文不取还倒找你几个钱,你还能垂涎朵颐么?
世界上很多灾难都是人类咎由自取的。木匠顶枷---自作自受,原是怨不得别个的。
这正是:一斗揭来两斗还,口福享尽落熬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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