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随着父母的离世,哥哥举家迁到城里而彻底离开我的视野。故乡现在尚未变成他乡,是因为我在老家还拥有两套五间大瓦房和五亩多地。不过我既不知道房子在哪儿,也不知道地在何处。
我记忆中的故乡,是村前四间瓦房的老屋。院子是石头铺成的,坑坑洼洼,院东是一个大平房。夏日的晚上,繁星满天,我们一家人团坐在星光下吃饭,聊天,孩子们打打闹闹,跑来跑去,大人们不时叮嘱几声小心。饭桌上常见的饭是贴玉米饼子,煮红薯干,芋头算是好东西了。过了五六月份,芋头蒂把儿开始干腐,吃起来有一股特别的味儿,我很喜欢。这种喜欢绝对算是一种陋习,类似长沙的臭豆腐,湘西的腊肉。现在久居海边,我很喜欢闻鱼粉味,鲜美醒神,令人陶醉。但有些人就闻不得,闻到总要捂鼻侧目或干呕。菜也很简单,砂碗里的蒸着白菜萝卜干,偶尔会有鸡蛋虾酱或小咸鱼干加入,那个算是开洋荤了。母亲还喜欢煮大锅菜,素的,肉虽然一斤一元,仍然一年只能吃几次。一般年底时各组会杀一头大牲口,大多是年迈体衰或受伤不能干活的牛或者驴,统一在大队记工房煮一晚上,烀得稀烂,一家分上一砂碗。那种粗陶的砂碗,我曾经在去领肉时打过一个。兄妹行里,用母亲的话,我是最不中用的一个。从小体弱,又是书呆子。见了书就挪不动腿,眼里没活,人还木讷,见了外人怂得不行,存在感极低。领肉这种需要瞪起眼来的活计,母亲极少派我去。唯一的一次,因为我端不住碗,肉洒了,砂碗也打了。两手空空哭着回家,母亲的声音早从院里飘出:是不是碗打了?我就知道你干不好!
母亲把大锅菜一人分给我们一碗,多余的放到大碗里,大家就呼呼噜噜吃起来。我一点不喜欢蒸白菜的生腥味儿,炖白菜粉条却喜欢。没有炖菜的时候,碗里分到的是玉米糊糊,我不爱吃甜,总会单独给我盛一碗再加糖。给小孩子立的规矩矩很多,必得盘腿端坐,不能有丝毫歪斜。负责盛饭的人,要用右手拿勺不许反舀。据说那是监狱犯人才有的待遇。我那时候从未思考过监狱里的厨师如何练就反手舀饭,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洗脑要趁早啊。
我的位置是桌子打横的堵头。另一堵头是放饭盆的地方。其余人分两排坐。桌上还经常会见到生葱、萝卜和豆酱。我小时候经常会口腔溃疡,药石罔效。母亲找来白矾让我在溃疡面拉几下,很快就好了。再后来,我就学会了自己含一块白矾治病。知道我对生葱过敏是在我四十出头的时候,婚后老虎不喜葱蒜,我自然就沾染得少,偶尔几次酒桌遇见吃几口总会整个口腔水肿,继之大面积溃疡,后知后觉的我才悟到我原来对生葱这个物种过敏。
老屋的南面,紧贴着平房的院墙处,栽有几棵大槐树,我记忆中它们长得并不直,但很粗。我有时会顺着槐树爬上平房,招来妈妈一通骂。规矩很重要,这个不容违犯。有一次在吃饭的空档儿遇上一个同学喊我,我猴急地从别人前面蹿了出去,这件事被母亲数落了几十次。老爸的责任是盯着哥哥的帽子正不正,每次训斥哥哥前,总会先正正自己的冠。后来哥哥也成了习惯,帽沿总戴得端端正正。妹妹是最小的一个,也最顽皮最不守规矩。有一次趁大人上山,带一群小伙伴从门楼爬进了家,从窗户里搬进柴草烧水,把妈妈炒给老爸的炒面冲白糖招待了小伙伴,还把家里唯二的暖瓶打了一把。妈妈回家看了火冒三丈,带着我们三个兄妹围追堵截畏罪潜逃的妹妹,抓到后一通好揍。我和妹妹都还记得我兴奋的脸颊放光热情洋溢拉她回家挨揍的场景。那个炒面是我小时候对于美食的最早记忆,用花生油或猪大油炒白面,炒成微微的焦黄色放凉,用瓷罐盛好。爸爸每早出工前,放两大勺碗里,再加一勺白糖,用热水冲开,调成稠稠的一碗。又香又甜又糯,真是世间美味。我偶尔被尿憋醒遇上了,总会从被窝里探出头眼巴巴地吞着口水,老爸看见了,总会盛一两勺给我,躺在被窝里咂摸好久。趁父母不在家,我也会偷着挖一大勺干炒面塞得嘴巴子鼓鼓的像个大嘴青蛙,小心脏跳得扑通扑通,还不忘细心地把炒面抹平,那香甜的滋味至今难忘。成年后兄妹们相聚谈起偷炒面事件,原来人人都会这一招。我很奇怪母亲那么精明,为何一直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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